过年菜:跟父亲一起腌火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过年菜:跟父亲一起腌火腿0文 / 鲁引弓

那只火腿挂在记忆里,在43年前的阳光下泛着宛若珍宝的微红光泽,散发着悠悠的咸香。

四周是矿区连绵的青山,衣衫褴褛的工人邻居,煤渣铺地的小院。那只自制的火腿就挂在晾衣架上,在一片贫瘠的冬日风景中,像一道意味深长的符号。

盯着火腿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1972年时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在浙江长广煤矿当医生,母亲在外地一家医院工作。父亲带着4岁的我,母亲带着6岁的姐姐。一家人的相逢相聚,是难得的节日。

那只火腿就是为了节日而备。

我不知道,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份,身处偏僻群山深坳的矿区,父亲是从哪儿搞来了这么一只猪后腿。

在我童年的视线里,它是那么硕大,皮白肉嫩,粉里带红,光鲜水灵。父亲用外科医生修长的手指撮着一把把盐,一层层抹上去,就像他平日里在做手术。那些盐使猪腿泛出晶莹的亮光。然后父亲把它扛到门外,挂在晾衣架上。

父亲说,等过年了,我们把它带回家。

那时候,我可不知道过年还需等多久,也没感觉这被腌着的猪腿会有多么美味。我像一只小猫一样每天在晾衣架下看着它,只是因为它的质地在渐渐变化,在山区的阳光和冬风中,它在变干变硬,皮层在逐渐透明,而肉层却红艳起来。

父亲每天傍晚把它扛回屋子里,然后再把一层盐细细地抹在上面。第二天,继续把它扛出门,继续让它经受阳光和风。

日出扛出,日落扛进。仿佛仪式,最初的几天,父亲连续地抹盐。再然后,是持续地晾晒。

我对它的密切关注,与父亲对它的郑重其事有关。

父亲说,等做好了火腿,就过年了。

这么一腿肥美的猪肉挂在清苦的煤矿宿舍区,牵动众人的视线是显而易见的。那些工人说:鲁医师,你真的会做火腿?火腿是这么做的?

换了以我今天的理解,在这青壮年矿工云集的宿舍区,每一个肚子都缺乏油水,每一只胃里都在饥饿,如若哪位搞到了这么肥壮的吃食,得赶紧煮了让大家分享才是,哪还能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每天把它晾在人前,这不是拉仇恨吗?

但好像谁都没被拉出仇恨,因为他们知道这医生得带着它、带着小儿子回家过年。

父亲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火腿,但这么腌着应该没错。

于是,父亲每天将它扛进扛出,像是一出为了过年回家的仪式,一丝不苟,小心伺候。

在晾衣架下注视着它的,除了我,还有一只邻居家养的小花猫。我看见它在滴油,皮色越来越透明,艳红的肉层开始泛出紫色、玫色等层次,空气中是奇怪的芬香。

父亲用手指轻弹着它,说,越来越像火腿了。

宿舍区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它越来越像火腿了,因为那丝丝缕缕的香,是属于经历阳光的干爽味道,而不是咸肉的气息。

1972年父亲腌制的火腿,就像一道众目睽睽之下对于家、对于温情的公开实验,晾在那一年灰蒙蒙的矿区。开始时所有半信半疑这医生会不会做火腿的人,现在都越来越相信这腌出来的真的会是一只火腿。

原来做火腿这么简单呀。搓几把盐,晒晒太阳就行了。

到后来,那只自制的火腿在阳光下越来越香气十足,越来越生辉悦目。外层的皮色已透似琥珀,内层的肉色像透红的玉层。父亲已在想象过年把它带回家时,好久没见的妻子和女儿会多么吃惊。呵,居然是一只火腿。他对我说,是我们自己做的,我们会做火腿了。

原来做火腿是这么容易啊。我听见那些矿工师傅看着它在说。

现在想来,其实也没这么容易。首先是要搞到猪腿,这在那个年代不容易。其次要有意志,要从自己饥饿的嘴里省下来,留待自己珍视的人和日子。还有就是耐心,一点点地抺盐,一天天都晒晾,不急不躁,这样它才会被渗入阳光的味道。

这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哪一点都不容易。而如果兼备了,它自然被酿成了人间的美味,因为它已融进了情感。

在清苦的煤矿宿舍区,这晾衣架上悬挂的火腿,像人间生活荒谬而倔强的旗帜飘摇在那个年月里,与四处墙上的大字报、领袖语录、矿区广播里的铿锵之声相呼应。

那个年月,大人们白天干革命工作,晚上也被召拢来政治学习。父亲怕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孤单,常常带我去开会。我坐在一群脸色凝重的大人中间,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一遍遍地看我唯一的一本连环画《对虾》,那些硕大的虾遨游在海底深处,闪烁着动人的鳞光,可惜我不知道它们有多美味。大人们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想我是多么幸福。

坐在父亲怀里的我,是多么幸福。

瞅着晾衣架上父亲做的火腿的我,是多么幸福。

如果彼时,从地球这颗星球的高处注视这片土地,注视这些微小者的眼神,注视他们事实上被藐视的生命,注视带着他们往前走的那些人的低等心思,你会为晾衣架上的那只火腿而心生温情悯意。 故事晾衣架美食火腿父亲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