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中国松露与松茸
作者:陈赛从昆明出发,经易门,再去楚雄,经大理,至丽江,我们翻越了许多的山脉,错乱的季节,一路寻找松露和松茸的痕迹。冬天,松露正是季节,而秋天的松茸已不见踪影。
传说是一个法国医生最早在云南发现了松露。当他看到当地人拿松露来喂母猪,以求来年生的猪仔更健康时,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法国人从15世纪时就利用带上嘴套的猪寻找松露,他们对松露的情结,就像中国人对鲍鱼的迷恋,极端的昂贵决定了它的极品地位。
其实,英国有红纹黑松露,西班牙有紫松露,意大利有白松露,法国有黑松露。白松露虽最矜贵,但最出名的,还是法国保利戈尔(Perigord)的黑孢松露,与上等鹅肝酱产地相同。当地人把黑松露菌酿入鹅肝酱中,两大珍味共赏。这个冬天欧洲大雪,松露被雪水浸得发霉,收成大减,保利戈尔新鲜黑松露价格达到1.6万港元/公斤,是世界上最昂贵的食物之一。
关于松露的历史和文学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人在一块泥板上记载了松露,用楔形文字写成,描述一个儿童将一颗松露献给国王。古罗马美食家阿比西斯(Marcus Gavius Apicious)在写于公元1世纪的《厨艺》中介绍了一种繁复的松露料理。松露先用水煮熟后加盐,串成一串轻微地火烤。锅中放入葡萄酒、橄榄油、胡椒、蜂蜜、鱼酱和1/3浓缩蒸发的酸葡萄汁一起煮沸,然后加入一点淀粉让汤汁变浓,做成蘸酱。在松露上刺洞,然后泡到酱汁里。
在中国,宋代陈仁玉的《菌谱》中提到过一种“麦蕈”,“多生溪边沙壤松土中,味殊美,绝类蘑菰”,不知是否就是松露,但除此之外,中国的史料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关于松露的记载了。作为地球上唯一无所不吃的民族,中国人居然任由松露被埋没了数千年,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 10年前香格里拉的松茸因为乱采乱伐也曾遭遇危机,被列入“濒危物种” )
事实上,科学家直到90年代初期才真正确认“黑松露”在中国的存在。这种黑松露学名叫“印度块菌”,与法国的黑孢松露并不属于同一个“种”,但基因图谱分析显示,二者的相似度达到96%以上。在系统发育树上,它们是相邻的一个结果,属于姊妹关系。
刘培贵,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真菌学家告诉我,印度块菌在云南、四川、贵州的分布相当广泛。就云南而言,从昆明、玉溪、楚雄、大理、怒江,海拔1600~3200米的松林地带都有。这些地方都处于滇中一线以北,与法国的普罗旺斯同属于地中海气候,冬季降雨,夏季温度不高,又是喀斯特地形,土壤偏碱性,比普罗旺斯稍弱,但石灰质丰富,正是最适合松露生长的环境。我们唯一的缺憾是冬季降雨量不及法国。另外,法国的松露多产于橡树根部,而中国的松露产于松树根部,因此称“松露”。
( 易门山区的松露猎人。在松露旺季却只剩下一些很小的松露 )
不知道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诗意的名字。在云南当地,松露被叫做“土茯苓”、“无娘果”、“猪拱菌”……倒是充满幽默感的民间观察。
法国人认为,中国松露属于劣等松露,香味寡淡,口感也差。所以,法国黑松露的价格可达1000~3500欧元/公斤,而中国黑松露极品也就1000元/公斤。不知这是出于法国人的傲慢,还是客观的评价?我们就是抱着这个最原初的疑问,开始云南之行的。
( 松露猎人在一棵大松树下挖到了一个“松露窝”,大家都很兴奋 )
菌出云南。全世界可食用的菌类一共2000多种,云南就有800多种,云南人懂得用世界上最繁复精细的手法来烹饪野生菌,唯独对松露一筹莫展。它的美食和营养价值刚刚为人们所知,它的香味如此娇贵奇特,一遇热就会减损、消失。炒、煮、煎、炸、蒸、焖、炖、烩、卤、包烧、筒炙,到石炙,云南25个民族的烹饪传统里,还没有找到一种特别适合松露的烹饪方法。欧洲人也无法理解云南人拿松露酿酒,他们认为那是暴殄天物。
欧洲人怎么吃松露呢?他们通常是用一种特殊的刨刀刨成薄片,撒在意大利通心粉、宽面条或者沙拉上,以主食本身的热度激发它的浓香。不过,这样的菜中国人看来又觉得寡淡。就像我们无法理解日本人吃松茸的态度,几片松茸就能让一道汤变得庄严?
( 松露被切开后横切面呈大理石花纹状,说明是好松露 )
在云南的菌子家族中,松茸也是一个异类。在日本人发现松茸之前,香格里拉漫山遍野都是松茸。又叫剥皮菌,拨开皮,白白的,像个小娃娃。当地人不爱吃,觉得有股难闻的药味,也有人说它刮油,本来肚子里就没多少油水,这一刮就更难受了。
在日本,松茸却是“神菌”,极其珍贵,尤其是一朵伞盖欲开未开时的松茸,是献给贵族的礼物。对日本人来说,松茸是专属于秋天的食物。“刚采下来,用松枝火烤食,有来自深山的松树林味,秋高气爽之日,携好友散坐于林边草地,红叶漫天,野花发生,沧桑之感油然而生。”
( 村民正在烧松香(相当于汉族的烧香),他们采树枝的这棵树下也产松茸 )
我们在云南,秋天已过,所能吃到的松茸,无非是冰鲜刺身,或者干品炖鸡,自然没有沧桑之感。但松茸独特的香气仍然让人迷醉。不明白为什么云南人会叫它“臭鸡纵”。说到底,食物的好恶也许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吧。
易门:寻访松露
( 楚雄哀劳山区的一个小村落 )
易门:“松露猎人”
冷风吹散了浓雾,渐渐显露出一个深藏在高山里的小村庄的形状。这个村庄叫“铜厂乡”,低矮的房屋,破旧的街道,也许是被贫穷压迫的太久,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愁苦的神情。
( 丽江纳西族人家。玩耍的孩子和做灌肠的村民 )
上午10点半,对面的山头已经有阳光明晃晃地直射下来,这里的空气却仍然森冷,鼻子里都是松树和腐土的气息。土地很贫瘠,到处是裸露的砾石,但空气明显比山下湿润,有松叶覆盖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不远处就是一块坟地,一只狗趴在坟前晒太阳,一边打呵欠,一边无聊地看着我们。
为我们带路的齐先生是易门县商务局的一个官员。与天下所有官员一样,自有他的圆滑和周到,沿路已经给我们介绍了不少易门的美好之处。易门是玉溪州的一个县,地处滇中,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雨量充足,空气和湿度天然利于野生菌的成长。这两年他们自称“野生菌之乡”,抢了原来的“野生菌王国”——楚雄南华的不少风头。
据齐先生讲,易门的矿产资源很丰富,铜矿、金矿、钴矿都有。“这座山上就有一个巨大的金矿,恰好是一匹马的形状。”他笑着说,“不过现在只剩下马腿了。”
飞云春立在路边等我们。他就是我们的“松露猎人”,浓眉大眼,额头很宽,35岁上下,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10岁。他穿一件脏兮兮的衣服,笑起来有点羞涩,但眼中有精明之气。
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一个脏兮兮的麻袋,这就是飞云春全部的工具。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有猪?也没有狗吗?法国人将寻松露的过程演绎成了一场神秘的行为艺术。普罗旺斯冬日的清晨,光秃秃的橡树林,青苔爬满残垣断壁,白胡子农人牵着一只母猪,或者经过训练的松露狗,在寒冷的空气里细细寻觅,香味达到巅峰的黑松露才会被挖出来。
“咳……”飞云春说,“哪有那么复杂。看看山形,摸摸土就知道了”。
他扛起锄头闷头就走,眼睛一路紧紧盯着地面,不再与我说话。与他同行的还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同村的人,其中两个是他的姐夫和弟弟。这么多人一起走,是因为他们要去采的山头是属于另一个村庄的,经常引发纠纷,人多,万一起了冲突也有帮手。
一路行来,还能看到锄头在地上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过去3个月,飞云春与村民已经将这个山头翻了好几遍。今天他们只是来碰碰运气,找找有没有落网之鱼。12月本该是采松露的旺季,这里却已经找不到多少松露了。
与绝大部分的中国农民一样,飞云春的话很少,浓重的方言使我们几乎无法交流。在不断追问之下,我才知道他已经挖了十几年的松露了。以前都是四川人来收购,十几块钱1公斤就卖出去了。这几年松露的价格连年上涨,他每年从七八月份就开始上山找,收成最好的时候每天能采一两公斤,一个月就有1万多块钱的收入,几乎抵得上这里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当然,不好的时候也可能一个松露都找不到。
为什么不能等到它成熟的时候再挖呢?
飞云春用好笑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挖,就被别人挖走了啊。”
这个小山村属于国家级贫困县,当地人大多以种烟草为生,也种一些玉米、小麦。这两年松露值钱的消息传开,全村1000多人都来采。不需要土地,抡一个铁锄头就够了,还有比这更好的营生吗?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里的松露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2009年冬天开始的那场大旱以后。但物以稀为贵,2010年松露的收购价格继续创新高,不论品相,熟透没熟透的都能卖到350元1公斤。村民挖松露也就更疯狂。
他们的锄头东扎一道,西扎一道,看到可疑的地方,就停下来往下挖的深一点,有时候松露会像石头一样蹦出来。他们的眼力得非常好才行——松露藏在地表三四十厘米以下的地方,混杂在松针、快要腐烂的树叶和淤泥之中,肉眼几乎难以辨识,很容易就错过了。
“你怎么知道哪些地方有松露?”
飞云春笑而不答。我猜测两种可能性,一是他真的会看地脉山形,凭眼睛和经验就知道松露藏在什么地方;二是他对这座山太熟悉了,哪里曾经挖出过松露,就在哪里继续碰运气。
不到10分钟,飞云春就挖到了今天的第一颗松露,在一棵不怎么起眼的小松树下。松露被锄头劈成了两半,小小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人群中还是爆发出了欢呼声。这是开门红。飞云春眼疾手快,飞速地把它抓到自己手里。这里采松露的规矩是谁捡到算谁的,亲兄弟也不会客气。刚刚被掘开的土壤中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息,十分刺鼻。据说第一次见证一颗松露从土中被挖出,是终身难忘的瞬间。对我来说,的确难忘,却并无喜悦可言。
我想象着松露的心情。它深埋在地下,不见阳光,黑乎乎的外表似乎毫无生命迹象,但显然又有着某种强烈的意志。它们是希望被发现的,无论被动物,或者昆虫,所以才会释放出那样独特的香味。据科学家说,成熟期的松露,散发的是动物性激素的气味,能让一只母猪或母松鼠陷入狂喜,刨地三尺也要把它掘出来。它们还会释放昆虫信息素,吸引昆虫在它们的外皮上产卵,并将它们的孢子传播出去。所以,欧洲一些有经验的松露猎人也会根据松露蝇的卵来寻找松露。
松露甚至是霸道的。在欧洲,当一棵橡树的根部开始长出松露时,它周围的植物会逐渐干枯死亡,直径范围一般一两米,有时甚至宽达20米。植被枯死后,土壤外露,犹如烧焦的土地。正因为如此,中世纪的欧洲人以为它是恶魔的化身,从而冷落了它近千年。直到今天,对于这种烧焦现象的原因,科学家也没有定论,一种解释是,这是松露与周围草本植物之间“营养竞争”的结果。
在这片松林里,我并没有看到这种神秘的烧焦现象,也许是因为树种不同,也可能是它的生长环境早已被破坏。可怜的家伙恐怕没预料到会遇到人和锄头这种组合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又有人在一棵火把果树前挖出了好几个松露。基本上都只有栗子大小,捧在手上,擦开泥土,能感觉到表皮厚厚的鳞片。掰开其中一个,里面竟是漂亮的大理石花纹,这是好松露的标志。在昆明的时候,云南滇味研发中心的技术总监王刚曾告诉我,最好的黑松露,横切面有点像神户牛肉,肉的纤维组织里交缠着油脂,呈现雪花状的纹理。
松露是“地方”的造物,它的香味、颜色、形状、大小不仅取决于气候、共生树木,还来自它所形成的土壤。土质松软的,松露外形接近圆形,表面较平滑。若土质较硬,或者碎石较多,松露成长时受到压力,表面会凹凸不平,不规则。但松露的大小和品相并非最重要的,关键还是香气。都说云南的松露以高黎贡山为最上品,个小、丑、但风味极浓郁。
火把果树不是松露的共生树种,但它下面是一片参天的华山松林,当地人叫“阔松”,起码有数十年的树龄,巨大的根脉蔓延到了这里。小小的火把果在冷风里开得红艳艳的。这种小野果有个别名叫“救军粮”,据说当年红军经过这里曾靠它们果腹。我也摘了几颗扔到嘴里,涩涩的,不好吃。
“猎人”们全都下到松林去了。那里松毛很厚,腐殖土也够多,散发出强烈的泥土气息,仿佛是某种召唤一样。寂静的松林里,耳边只听到锄头使劲砸击地面的声音,不时与土壤里夹杂的砾石相撞,火星迸发。不知是谁在最大的一棵松树下挖出了一个松露窝,四五个人闻讯都围了上去,挖到后来锄头都扔了,开始用手使劲刨,双腿几乎有一半没在泥土里,在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空间里,那都是松露与松树根茎“血脉”相连,彼此交换养分的地方啊。那里有松露的菌丝、菌根、幼体……
一阵风吹过,松叶簌簌而下。前两天挖的洞,此刻已被厚厚的松叶覆盖,上面闲闲地躺着几个巨大的松果。大自然轻描淡写,掩盖了人间欲望的痕迹。
我不禁有些茫然。我们千里迢迢来寻松露,看到的不是人与土地之间的脉脉温情,而是一个杀鸡取卵,森林资源严重破坏的故事。但是,没有尝过贫穷滋味的人是无权指责这些“松露猎人”的。他们捡的这些松露,自己是不舍得吃的。几个小时后,它们会被送到易门县城的一个小工厂,在那里清洗,削皮,真空包装,两天后出现在数万公里以外的德国或者西班牙的餐厅里。在那家小工厂采访时,老板一边抱着水烟筒抽烟,一边告诉我们:“法国人虽然禁止中国松露进口,但在德国贴上西班牙的标签,照样能进入法国。”
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几乎是豪爽而真诚的。生意做得很大,易门80%的松露要经过他的手。松露只是副业,他每年牛肝菌的出口量就达到300多吨。除此之外,他还做酸菜、核桃、山货,什么赚钱卖什么。雨季一来,招几百人给他采菌子,雨季一过,没菌子了,就把他们都遣散。
下山的路上,袋子里的松露在微温的辅助下,土腥气渐去,香气变得冷冽含蓄。那种香味确实奇特,超越我之前所有的嗅觉经验——松林的清朗中夹着某种混沌的肉欲感,我的同事开玩笑道:“感觉到一种动物本能的涌动。”
车窗外晃过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男孩,衣衫褴褛,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破竹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走在一个老人身边。老人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牛,漠然地看着我们。欧洲的农民若是也经历过这般的生之艰难与匮乏,挖松露的时候恐怕也会少几分从容和优雅吧。
楚雄·二访松露
从南华县城出发,到楚雄州最大的松露产地五顶山乡,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没有直达的公路,必须翻越哀牢山系的三座山峰。哀牢山是云南中部的一道山脉,为云岭向南的延伸,也是云贵高原和横断山脉的分界线。
翻越三座山峰,感觉像不像某个童话中寻宝的故事?欧洲童话里总是有蘑菇的,带着北欧森林里神秘的气息,像蓝精灵的蘑菇房子,白雪公主吃下的毒蘑菇。松露也挺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它对环境的挑剔,不亚于豌豆公主;而它的身世,则是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一种西方人奉为极品的食材,却在这里被弃若敝屣。
南华松露的品质据说比易门好,品相好,香味也更浓郁,当地农民偶尔会拿它来酿酒。但这里的人似乎更喜欢吃七八月份采的松露,那时松露还未成熟,拨开里面还是乳白色的,香味很淡,但据说口感鲜嫩脆爽;一到了成熟期就“柴”掉了,香味又过于怪异,反而被视为“死菌”。
刚才的午饭是在南华的一家野生菌餐厅吃的。老板娘是与我们同行的烹饪大师赵光全的弟子,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道当地的松露菜。端上来一看,青椒、红椒、猪油,还有一堆扎扎实实的松露切片,用了得有一斤松露。法国人见到这种吃松露的方法,恐怕要昏厥过去。慷慨归慷慨,那道双椒炒松露,我们实在是出于礼貌才吃完的。倒是一盘生切萝卜,肥肥白白,入口甘甜,无一点辛辣味道,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萝卜。
山路愈往上,人迹愈加罕至,往来的车辆渐渐少了,仿佛巨大的森林里只有我们的车在行走。渐渐有耳鸣之感,于是知道已经进入越来越高的山区,隔着车窗,也能感觉到空气正变得越来越澄净,沿路都是美丽的华山松、栎树、核桃树。圆圆的松针朵,被冬天的寒意染成金黄色,在越来越低的夕阳下闪闪发光。
4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五顶山乡。这里是彝族、回族和汉族的杂居区,海拔3000米左右,已经是这座山峰的最高点。从高处往下看,寂寂青山之间,绿色的梯田掩映,夕阳将整座山的红土染得仿佛要渗出血来。一个个依山而建的小山村显得异常的宁静。你能想象这里100年前的样子,大概也能设想100年以后的样子。隐居在这样的山脉之间,生活固然艰苦贫瘠,但不必担心战乱,也不曾被工业文明所侵袭,就像大自然最后仅剩的一点领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和纯净。
这里的村民同样靠种植烟草为生,比易门的那个小山村更加贫穷,年均收入不到2000元。但也许与外面的世界隔得太远,他们面对匮乏的态度似乎更加淡泊一些。乡政府旁边有一个卡拉OK厅,村民们偶尔会来这里唱唱歌,就算是与现代文明的近距离接触了。
乡政府倒是气派,建在整座山的最高点,有俯视众生的气势。一只乌黑油亮的大公鸡在门口神气地来回踱步,眼神不善,仿佛宣告它才是这里的主人。乡长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一直用困惑的眼神打量我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猪拱菌”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到这里?
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松露会在中国的历史上毫无踪迹了。这样的山路险峻、与世隔绝,什么样的食物能从这样的大山流传到中原繁华地带呢?
几千年来,它们静静地躲在地下,并不与人发生关系。当地人偶尔挖出一些松露,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或者像煮大白菜一样地吃掉,或者任由它烂掉,又或者被松鼠野兔之类的啮齿类动物吃掉。松露菌孢的外壁厚,小动物们吃完了消化不了,到处跑,到处拉,菌孢由此传播,各自寻觅喜爱的环境,生长出菌丝,附着在松树或者栎树的树根上,缠绕须根与之结合成为菌根。当湿度适合的时候,在腐烂的临界点凝结成精华。小松露在八九月的热量和雨水中积聚重量,一盎司,两盎司,甚至到一磅。直到冬季来临,寒意渐深,它们停止成长,静静的成熟,颜色变得深黑,到12月,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让一些小动物们意乱情迷……然后一切周而复始,四季轮回。
直到2007年,大理祥云附近来了一些外地人,借挖药为名,收购这里的松露。村民当成一件趣事,以20元/公斤的价格卖给他们。但现在,这里松露的收购价也已涨到300元。附近有一个叫“地桌子”的小村庄,因为离祥云最近,成了第一批挖松露的人。全村100多人,2/3都在挖松露。也是从七八月份开始,他们背着铁耙,每天走路2小时,到附近的山脚来挖。松露的交易大概都是在私下进行的,乡政府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也并不关心,他们的任务是保证烟草的丰收——这里每年要上交价值将近500万元的烟草。
当晚,乡长设宴,满满一桌的肉和菜,中间一道土鸡汤,鲜美无比。我想起乡政府门口的那只大公鸡,心中略有歉意。这个鸡汤里大概没放鸡精吧?乡长终于幽默了一回,道:“你们那里的鸡精都是我们的鸡骨头榨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乡政府后院的松林里绕了一圈,他们说那里曾经挖出过许多松露。与那天在易门所见的松林相比,这里海拔更高,湿度更大,土质也更粗松,但我们却连一颗松露都找不到了。
昆明·一顿松露大餐
在《吃的大冒险》中,美食作家罗布·沃尔什跟着普罗旺斯农民辛辛苦苦采了一天松露之后,却无福享受。他只能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光顾当地的高级餐厅才能吃到这种奢侈品。我们则比较幸运。那日在易门,李孟泽从飞云春手中买下了当天采到的七八个松露,决定回到昆明后给我们做一顿松露大餐。
李孟泽是昆明当地一家报纸的美食记者,自己又开了一个叫“得意居”的野生菌主题餐厅,在昆明美食界人脉极广。得意居曾是蔡锷的故居,建在昆明“金马坊”的一个小胡同里,一座古香古色的三层红楼,青瓦朱廊,雕栏画栋,十分气派。一开始,我很难理解,拥有这样一家餐厅的人,为什么还会每天打卡上班。但这一路上,他一会儿跟我讲如何在南华拼死吃毒草乌,一会儿又说如何驱车数百公里去大理寻访火烧生猪皮,又轻车熟路地带我们混入河豚宴。终于心下叹服,做一个吃遍天下的美食冒险家,果然比当一个餐厅老板有趣多了。
这两天昆明突然降温,但庭院里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普洱茶的香味。说起来松露与普洱有点相似,都是余韵悠长的东西。松露的香气一旦释放出来,就会越来越香,越来越香,直到烂掉。按照法国人的说法,它的香味会进入你记忆的最深处,长久地停留,直到某日你重回故地,味觉的记忆再次被唤醒。轻轻的一缕香气,就能唤起你所有的记忆。
在法国,松露一直有影响梦境之说。有一本小说叫《找松露的人》,是在普罗旺斯侨居多年的美国诗人古斯塔夫·索宾写的,讲一个孤独的中年语言教授爱上了美丽的女学生,短暂的婚姻因女孩的流产病逝而告终,又以松露为媒介开启了两人漫长的梦中约会。只要吃下一盘松露煎蛋,教授就能在梦中与死去的妻子再度缠绵,让她重新怀上身孕。于是,他不断地寻找松露,追踪苍蝇,翻开冻土,丢掉工作,直至破产……
松露既是爱情的灵媒,又是情欲的药引,既是记忆,又是幻觉。食色纠缠到生死相随,阴阳错乱的地步,完全是吸大麻的效果,中国人恐怕是很难理解的。
其实,西方关于松露的故事,似乎都离不开“情欲”二字。古希腊时期,雅典人就以松露供奉爱神维纳斯。根据美食家维沃利·鲁特(Waverley Root)的《食物》一书,亨利八世和拿破仑都靠松露壮阳。路易八世据说每天吃一磅的松露,而拿破仑因为吃了香槟煮成的松露母鸡,第二年就有了拿破仑二世。
李孟泽对这些故事很着迷。事实上,他对关于松露的一切都很着迷。这几天他自愿当司机,一路陪我们寻访松露。每到一处都会向当地人讨一个松露,不论大小,不时掰一片在嘴里不停地嚼。拿着一整个松露生吃,在西方是奢侈至极的吃法,我试着咬了几口,却实在不觉得有多美妙。
厨房就设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年轻的厨师长正在将一块巨大的银鳕鱼解冻,然后切成薄薄的小片,撒一点盐与白胡椒粉。一个长条状的烤盘里整整齐齐摆了6个法棍圆面包切片,在易门买的松露已经切片蒸熟备用。经过高温之后,松露的香味已经淡了许多。
厨师长小心翼翼地将腌制好的银鳕鱼片贴在面包上,又覆盖了薄薄的几片松露,然后用一片金黄色的芝士封住,放入烤箱。
我问厨师长,你喜欢松露吗?他面露难色道:还可以吧。
六七分钟之后,6片松露焗银鳕鱼面包就端到了我们的桌上。面包烘烤成金黄色,浓郁的芝士味道扑鼻而来。咬开之后,口中松软温暖,而鼻腔里有松露与银鳕鱼的清香。还是相当好吃的。
这是我们的第一道菜,也是李孟泽最得意的一道菜,说是一个外国人教他的。“焗烤”是西餐最常用的手法之一,烤箱内温度极高,但因为有芝士封住松露,可以阻止香味的流失和破坏。法国人在18世纪发明过一种叫“Demi-deuil”的做法,将黑松露片塞进鸡的皮和肉之间,然后再烤,让松露的香气渗透到鸡肉里,是一道经典名菜。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在1825年出版的《品味生理学》一书中描述过一位年轻妇人,在丈夫外出期间与他的好友(一个英俊聪明的男人)一起吃了一顿松露填鸡,一时难以克制心中的情欲,做出了有损妇德的事情。第二天,她指责一切是松露的错。不过我关心的是,不知他们那道松露填鸡是否就是这样的做法。
厨师长用剩下的松露做了松露拌野山药和松露蒸蛋。鸡蛋羹的半边撒了一层薄薄的黑松露片,做成太极形状。蔡澜先生在《食材字典》中谈到松露菌,也认为在蒸水蛋上撒上一些,或拌入炒桂花翅中,味道应该吃得过。
李孟泽说他曾经开发过十几种松露菜,也学法国人的做法,做过松露鹅肝酱,但没什么人点,最后还是撤掉了。倒是滇池高尔夫的一位大厨做过一道松露鹅肝冻,将松露和鹅肝切碎,外面挂一层鹅肉冻,松露的香味和鹅肝的香味都体现得淋漓尽致,是相当聪明的做法。松露虽香,但经不起高温烹调,所以最简单,最自然的方法反而更能表现出它的好处。
中国人对松露的理解才刚刚开始。现在昆明的一些大酒楼里也用松露做菜,但通常与大菜组合在一起,比如燕鲍翅松露煲,仿佛唯有如此算得上门当户对。云南省餐饮与美食行业协会的会长杨艾军曾向我提起一道“气锅松露”,是他个人的最爱——先做好一锅上好的气锅鸡,然后放入松露同煮,10分钟后,待鸡汤中稍有一点松露的底色,将鸡汤沥出。只取汤,不要鸡肉。上桌之前再次撒入松露片,这次以鸡汤的温度来激发松露的香味。这样一道汤得用掉一个完整的大松露,相当奢侈。不过,松露就像珠宝,不可滥用,但也不能俭省,毕竟我们的松露比法国人多啊。
其实,法国人做得最好的一道松露菜是黑松露炒蛋。炒了蛋之后,削几片黑松露进去,最贵的食材配上最便宜的,也是极美妙的配合。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附近特沃斯卡亚大街上,世界最奢华的丽兹·卡尔顿酒店,一顿早餐的价格大约折合人民币为5300元,叫“沙皇早餐”,严格按照俄国沙皇的皇室食谱制作,仅仅一杯水晶香槟、一份白鲸鱼子酱和一份黑松露煎蛋。
松露的香味是具有穿透力的,能将味道传递给其他的食物,所以法国农民经常将它与鸡蛋一起放进密封的罐子里,松露的香味一夜之间穿越新鲜鸡蛋薄薄的蛋壳。这样的鸡蛋不加松露就能做成美妙的松露炒蛋。
《蔡澜食材字典》里谈到意大利人的一种吃法,把芝士融化在锅里,像瑞士人的芝士火锅,削几片松露去吊味,叫做Fonduta。还有一种现代阔佬发明的,是把整粒的松露菌用烹调纸包起来,外层涂上鹅的肥膏,再在已熄而尚未燃尽之木头上烤之,吃后会遭阎罗王拔舌。
回想那天下午,我们在昆明微醺的冬日阳光中享用的一桌松露大餐,虽不至于遭阎罗王拔舌,但也是生平难得的口福。除了松露之外,还有辣子炒牛肝菌、干巴菌炒青椒火腿丝、鸡枞火腿汤、三七刺身。三七是云南最出名的一种药材,其实也是一种野生菌,野生三七新鲜切片,制成刺身,再以橙片和小番茄点缀盘边,设计得很漂亮。
最美好的是一盘素菜拼盘,白色的百合、绿色的莴笋、黄色的黄椒、橘色的胡萝卜、红色的小番茄、紫色的洋葱片,居中是鲜翠欲滴的刺五加,一种云南人常吃的野菜,有青涩的苦味。这道菜的配料是一小碟酸酸甜甜的喃咪酱,说是傣族人的调料,用树番茄在炭火上烧熟,去皮,然后与葱、蒜、盐、小米辣、野香柳、香蓼草等调制而成,也是一次惊奇的味蕾体验。
最后,主人倒了上好的松露酒来,酒色呈金黄,顿时满座都是松露的浓郁香气。一饮而尽,只觉入口甘甜醇美,回味时有一种异香在喉间回旋,飘渺空灵。李孟泽面有得色,这是他最得意的松露作品。
“酿松露酒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只要选好基酒,放入松露,配少许冰糖,放一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喝了,但关键是要舍得用好松露。”他说,“如果用边角料,绝对酿不出这样的味道。”
丽江·松茸
松林很美。厚厚的松针铺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松叶间隐约可见细小的冰流,可见这里夜间温度很低。沿路可见许多掉落的松果,还有一种叫“野醋”的小红果。和万其用汉语困难地向我解释说,小野兔最喜欢吃这种野果。冬天下了雪,它们有时候因为贪吃野果被困在雪中,一抓一个准,可以拿回家去烤着吃……
和万其是纳西族的一个松茸猎人。他的侄子在丽江开出租车,无意间与我们相识,听说是来寻访松茸的,就自告奋勇带我们去他的老家看一看。他说他叔叔就是采松茸的,而且,今天恰好是他们家杀猪的日子,中午可以请我们吃烤猪。
“那里的松林非常漂亮,真的,不骗你。”可能是他急切的神情打动了我,我们改变了当天去香格里拉的计划,转道去他的老家——丽江西南向的一座高山,叫“文笔山”,海拔有4000多米,与玉龙雪山遥相对应。
半山腰,一个纳西族人聚居的小村落。这是一个开阔的山间盆地,全村只有50多人,家家户户都以种洋芋为生。因为海拔高,气候寒冷,洋芋是唯一能适应这里环境的农作物。2010年洋芋涨价涨得很厉害,所以大家的生活都还不错,姓和的小伙子告诉我们。
纳西族人每年杀一次猪,然后或晒或腌,可以吃上一整年。所以,一个家族中若是轮到谁家杀猪,算是一个大日子,往往要聚餐一次。我们一进院子,就见刚切割好的猪头猪身子猪大腿挂在头顶,很吓了一跳。男人们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抽烟聊天,孩子们已经就着一个简易的烧烤架做起了烧烤,猪肉和盐巴的香味弥漫着整个院子。唯有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穿一件小小的“披星戴月”服,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不知要投奔哪里才好。
和万其一把抱住她逗着乐。他40多岁,同辈中排行最末,肤色黝黑,体格强壮,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他说自己并非专业采松茸的人。只是雨季到了,会采一些卖了添补家用。早些年,1公斤松茸能卖到200块钱,但这一两年不行了。
“那么好的松茸才十几块钱1公斤,”他说,“我不卖了,自己吃。”
不过,他还是答应带我们去找松茸生长的地方。周围的山上都有松茸,但南向的一片松林里最多。只有一条小路能通到那片松林。村子里只有他和一个老人知道那条路。老人去世之后,就只有他知道了。
听说在香格里拉,松茸林子都是有人承包的,外人通常不许进入,但这里还处于自然放任状态,也许是因为产量没高到需要管理的地步。对这里的人来说,松茸和其他野生菌一样,只是一种平常食物而已,甚至都算不上美味。
吃午饭的时候,我向他们打听“酿松茸”的事情。据说这是纳西族人的一道传统名菜,用松茸菌帽酿入肉泥,蒸熟后作为祭祀,特别是祭祖所用。但大家听了只是茫然摇头。饭桌上倒是有一道辣子炒杂菌。这些菌子是他们用盐渍的方法保存至今,虽然不及当季的鲜美,但柔滑爽嫩的口感仍在,配着白米饭顷刻下肚,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的松树与我们在易门、楚雄所见的都不同,树冠很高,树干修直挺拔,十分秀气,枝叶间长着毛茸茸的松毛,应该是云南松吧。在云南,松茸最主要的共生树种就是云南松。松林很密,午后的阳光艰难地透过林梢,呈直线照射下来。山路很陡,爬了不到10分钟,我已经感觉心跳加快,呼吸不稳,但和万其则在前面背着手,如履平地,不时停下来喝口茶。经过他曾经采到过松茸的地方,就停下来指给我们看。
与松露不同,松茸喜阳坡。它们总是选择在最恶劣的土壤中生活——沙子和砾石,所以向松树索取也更多。一颗松露可以依附5岁的松树生长,松茸则至少需要40年以上的松树。关于松茸,日本人研究了一个多世纪,把它的基因全部测序,用了各种感染松孢的方法,尝试了各种肥料,都没有成功。也许世上就是有一些东西,只有树能提供,而人类无法提供的吧。
和万其可不关心这些。他很耐心地向我们演示他是怎么采松茸的:将草丛中的枯叶拨开,两个手指从两端插入土壤,将松茸整个撬起,但动作要很小心,不能破坏了松茸的根部。然后他很小心地再把枯叶盖回去,这样松茸的菌孢不会受到外部的伤害,来年这里还会长出松茸来。松茸圈子是固定的,今年这里长松茸,明年还是这里。“也许不是一模一样的地方,小松茸会跑到附近。”他说。
最后,他在一块相对开阔的林间平地停了下来。这里看上去贫瘠得简直不像是会长任何东西似的。四五棵老松孤零零地站着,乱石嶙峋,还有一丛一丛的杂草,据说夏天会长出一种白色的小花,很漂亮。和万其说,这里就是他的风水宝地了,有十几个松茸窝。每年六七月会长出又大又香的松茸来,有时候一天就能采到一两公斤。
他随便找了一处草丛,拨开枯叶,整个身子趴下来,用鼻子闻土壤的味道。我们也俯下身去,泥土的腥味中果然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药香,淡淡的,又有点冲。土壤摸上去还是湿润的,松茸的菌根也许正在孕育之中。听说一个松茸能释放上亿个孢子,我们这一闻,恐怕已经吸了一鼻子的松茸孢子。
“这里的松茸,最好。”他不容置疑地说。
“这个地方是我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扒拉扒拉周围的草堆,顺靠着一块大石头斜躺下来。阳光透过林间照下来,他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像一只犯困的动物,而这里是它的家。
如果我是采访一个日本的松茸采摘者,也许他能给我描述采摘的乐趣、山林生活的魅力,以及走累了在山间烤一只松茸吃是如何的美味。如果我是去香格里拉采访职业的松茸猎人,他们也许会告诉我关于松茸的行情,他们用卖松茸的钱建起来的漂亮的藏式大屋……但这里只是丽江一个偏僻的纳西族小山村。和万其只是那样躺着,一脸满足的神情,懒得说话。他并不以采松茸为生,他一辈子没出过丽江城。对他来说,茫茫林海里有一个只有他知晓的隐秘所在,这种快乐也许远远超过了把松茸换成不多的一点钱。
回到和万其的家,只见男人们已经几人一桌在打牌了。女人们则在洗碗收拾,忙里忙外。一个老人揪住我的同事,听不懂纳西语,老人用手势比画了半天他才明白,老人想让他帮忙拍一张遗像。
一个面色慈祥的老妈妈示意我到厨房里坐。厨房很宽敞,中间一个大锅炉,一个更老的纳西族老妇人正在锅炉边取暖,叼着一个老烟斗。岁月给她的脸刻下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神情。火正烧得旺旺的,里面煮着一个巨大的猪肺……
尾声
从安贫知足的纳西族小村庄回到繁花似锦的丽江古镇,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这是我在云南的最后一个下午了。
我在束河古镇找了一个漂亮的客栈小庭院,点了一杯云南小粒咖啡,发呆,晒太阳。据说这才是来丽江应该做的事情。丽江是一座按西方游客的品位建设起来的中国古城,悠闲、精致、富足。隔着高高的树梢,能看到玉龙雪山的雪顶。天空像一大块蓝玉,飘着两三朵悠闲的云。小桥,流水,夕阳,来来往往穿着入时的都市男女,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
老板娘告诉我,这杯咖啡的咖啡豆来自高黎贡山。这些天,我们一直听人说高黎贡山的松露最好,可惜没能去成,那里正大雪封山。
咖啡浓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带一点酸的果味,与平常在北京喝到的咖啡不一样。从咖啡的植物学角度来讲,云南小粒咖啡与牙买加蓝山、夏威夷可娜有基因上的相近性。这几年,雀巢、麦氏、星巴克都在云南大量收购小粒咖啡的原料,而这种咖啡豆本身却锁在深山无人识。我突然意识到,小粒咖啡与松露、松茸的身世是多么的相似——它们都生在云南,都属于世界一流的食材或原料,我们的文化和商业却没有能力赋予它们应有的价值,而只能作为西方人或日本人珍贵食材的廉价替代品出口。
现在,云南的松露正经历严重的生存危机。短短10年内,这种粗暴的、掠夺式的开采方式,再加上全球气候变暖变干,松露在云南的产量已经从原来的三四百吨降到2009年的70吨,而2010年可能更少。我想起刘教授的那句话,“若任其下去,不出3年,云南的松露就要濒危,不出5年,恐怕就要灭绝”,心中一阵寒冷。■(文 / 陈赛) 松露丽江松树松茸寻找中国黑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