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浊酒难消忧国泪
作者: 尹昌龙
一
说起丛书《百年中国文学总系》,我就想起本雅明用过的比喻——“它像一条路穿过了我”。人与书的这种相遇是如此深长,以至于真的像一条路一样贯穿了我的生活。
记得1992年去北大读谢冕老师的博士研究生,老师照例要给学生们推荐必读书目,当时谢老师推荐的就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记得与之相关的书还有来自美国的《流放者的归来》和《光荣与梦想》。这些书似乎要重新找到一种关于历史的写法,好像并不那么遵循编年史的惯例,文笔不那么老实和规矩。后来才明白,这才是谢老师推荐《万历十五年》和《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别有用心”。那就是,从这两本书开始,谢老师似乎是要让同学们从中找到一种文学史的写法,而这个文学史就是百年中国文学。
尼采说过类似于“真实即视野”的话,意思是说,并不存在绝对的真实,真实只不过是从不同的视野看到的不同景象,视野对真实有决定意义。以此类推,当一种新的看法和写作出现后,文学史就会呈现出另外一种真实、另外一种状态。想说的意图正在于此,由不同的写法引出的是不同的文学史,文学史并不就是绝对的。
为什么又要说到百年中国文学呢?我们读中文系的硕士和博士专业叫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看似现代和当代文学是连在一起的,是作为整体的研究对象,而实际上它们之间完全是两个专业,一个是中国现代文学,一个是中国当代文学,而且分属完全不同的教研室。但是,一个完整的百年中国文学的视野出现以后,现代和当代又再次被打通,并连接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以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作者为例,我和孟繁华等就属于当代文学研究方向,而钱理群、旷新年等就属于现代文学研究方向,但都共同置于百年中国文学的框架内。谢老师的目的,就是要结合起北大的相关老师和同学共同完成一项文学史工程,写作百年中国文学史。当然,百年中国文学的范畴的提出也与北大中文系有关。这就是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三位当时的年轻学者,所推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三人谈就是要谈出一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框架,并力图以此带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全新视野。当然,到了谢老师这里,百年文学不仅仅是一个框架,也呈现为一个体系,并且将知付之于行,就此完成了一套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文学史工程。
如果说百年中国文学史写作的话,这套丛书的影响力不可估量,并逐步走向经典。但讲到丛书相关的两件事就必须提到,一是世纪末,一是批评家周末。
先说世纪末,这套丛书的出版是1998年,还有两年就进入所谓的千禧年了。世纪末的情绪深深地笼罩着二十世纪最后五年,很多人以世纪末为题,想要表达一种深长的忧虑和焦灼。谢老师在书中也反复提到这种近乎病态的世纪病。在这样的背景下,除了要表达对新千年、新百年的期待外,更多的是想对过去的一个世纪进行总结,而这套丛书也就是对一个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份总结。
二是批评家周末,孟繁华在丛书的“序言”中也提到过批评家周末,他是我同级的师兄,他讲批评家周末的经历真是深有同感。记得我也曾在《中华读书报》上专门讲到这段旧事,题目就叫《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批评家周末是谢老师创办的文学研读沙龙,每期围绕一个主题,有一位学者主讲,然后其他做补充发言和讨论。谢老师说,我老了,教不了你们什么,就创造一些条件让你们互相学习。这是谢老师的自谦之词。但借助这个平台,大家广泛讨论,彼此切磋,确实打开了新的视野,找到了研学的新路径。而关于百年文学总系的讨论就是批评家周末研讨的重要内容,每期由每本书的作者做主持发言,大家进行讨论,提出批评与建议。而就是在这种发言和讨论中,每位作者初步形成了自己写作的基本理念和框架。
在参与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写作中,我大约定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选择的是1985年。为什么选择八十年代?大约是因为我个人对这个年代印象极为深刻。在这个年代上大学,完成思想启蒙,并逐步形成自己的价值理念和生活方式,这种成长的经历使我主动选择这个时间来展开文学史的介入与思考,谢老师欣然同意并给予鼓励。书中写的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文化意识的形成、主体性的确立,等等,这些都已经成为八十年代挥之不去的记忆,仿佛已经刻进生命的年轮。是否是1985年,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1985年形成的文化热,使一代人形成自己的家国情怀和人文精神。这种带有体验感的写法,也算是为文学史写作带来一种新的方式,当然,沉入其间是好处,出乎其外又是难处。记得在批评家周末我报告八十年代文学的主题时,大家既有对这个年代的同感,又深感把握这个年代的不易。虽然我后来博士毕业去南方工作了,但谢老师还是非常信任地把这份写作任务交给我,在南方湿热的天气中,一边写一边全是对谢老师、对北大时光潮水般的思念。
二
百年中国文学的起点在哪里?作为丛书主编和作者的谢老师,首先担当起“探源”的责任。丛书作者中,谢老师最年长,1932年生人,世纪感最强烈,百年中国的经验也最丰富。不仅如此,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个是二十世纪末影响中华文化转型和发展的重要人物中,就有严复、林琴南、林则徐等,都是他的家乡福建及福州人,这当中有很深的一份感情眷恋。另一个就是,中国新文学的开创,与一所居功至伟的大学——北京大学是分不开的。谢老师1955年入北大,自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校园。作为北京大学的学生,谢老师对北大、对北大与百年中国文学的发生,自是有一份更深切的体验。所以谢老师写第一本理在必然,也情在必然。
按照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写作惯例,照例要在每个时间段选择一年作为标志,而谢老师选择的就是1898年。为什么选择这一年?谢老师称,1898年是灾难的一年,主要原因就是光绪皇帝推动的百日维新走向失败,光绪被囚禁,康有为逃往海外,“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唯新希望破灭。谢老师形容1898年的焦虑是“两头不到岸”,靠传统靠不上,已经驶离传统;靠现代,现代又毫无着落。如果说1898年是古老中国的至暗时刻,恐怕也不为过。不仅仅是朝廷,就连像黄遵宪这样开风气之先的人,也不得不避居乡野,而刘鹗在经历一系列失败和不如意之后,最后只能以一部《老残游记》寄托剩余的梦想。
1898年又因此成为过渡之年。小说界革命、域外小说的翻译、创办报纸及写作社论,又开辟出另外一条路,政治维新失败了,但文学的改良开始了,政治走不通的路,文学开始了探索。不同的路径都是通向一个共同的衰败的帝国,目的只有一个,唤醒民众,拯救家国。就像谢老师在书中说的,人必须改善自身,而改善自身的工作依然是文学的责任。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文学效力于开启明智,重铸民魂,或者干脆叫改造国民性。到了现在,依然是一个重要的题目。百年中国文学关于人的主题的确认,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途。如果说百年中国文学不仅是时间概念,而且是意义概念的话,谢老师指出,贯穿其间的就是“以人为目标的现代性”,从继承人道关怀的传统到人性的觉醒,这都是百年中国文学争取人的实现的过程。1898年之后的文学形象,可怜的“人力车夫”、异端色彩的“狂人”、重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的娜拉,都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文学对人的主题的表达。从国家关怀转向人的关怀,这是1898年之后文学的又一个重要转折。如何定义1898年的文学,甚至如何定义百年中国文学,这是谢老师在书中所做的重要工作。谢老师的定义就是两个字——忧患。晚清以降,国势衰微,如何拯救家国?这几乎是有识之士共同的焦虑。谢老师在总序中引用的艾青的诗,可以说是代表:“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悲愤的河流/这无止境的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林间无比温柔的黎明……”——忧患来自诗人的心,“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因为爱,所以忧患。谢老师讲的深沉的忧患就是这种对家国的关怀、对苦难的怜悯:“中国文学的忧患,在近代这一特定的时候,是真真确确的内忧与外患的激发和合成,它的社会性远远超越了个人性。”这种忧患来自社会,又感染于文学。所以以1898年为标志,百年中国文学不再是轻松的休闲文字,不再是浪漫的抒情风格,而是庄严的再现和沉重的表达,“忧患是一种传染,后来变成了遗传”。谢老师不仅为这本书定了调子,也就此为百年中国文学丛书定了调子。
前面讲到过,在书中,谢老师几乎是充满深情地与他的故乡福州和他的母校北京大学相遇。先说福州。谢老师在书中写道:“福州这地方很有趣,近代史上出现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这其中就讲到严复和林纾。严复在1898年翻译了《天演论》,这可以看作是政治改革失败以后文化的成功突围。天演即进化,而进化的原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什么翻译这本书,就是因为严复认识到“强者后亡,弱者先亡”的道理。所以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必须从弱者奋起,通过唯新变革,才能一跃而成为强者,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所以谢老师讲,严复的翻译“就是从现实需要出发,为世所用的目的感非常鲜明”。也正是从严复开始,中国知识界纷纷引进和翻译西方的学术与文学著作,依此带入崭新的视野,以改变脆弱的现实。
而另一位备受关注的译家是同为福州人的林纾。1898年的著作,一是严复译的《天演论》的出版,一是林纾译的《巴黎茶花女》正在着手中。按谢老师所说:“中国近代翻译史上,两颗启明星几乎同时在福州这座城市升起。”当然,与严复的急功近利有所不同,林纾似乎更有一份文学的洒脱,他用如此雅致的文字,几乎是在重写一遍西方的小说,其情感的感染力更是值得赞美。把抒情性带入文学,把爱情引入生生死死的视野,这恐怕是林纾带给文学的贡献,以至于胡适评价“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
讲1898年,谢老师几乎是必然要讲到北京大学,也就是当年的京师大学堂。记得1992年刚到北大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就有同学煽情地说,谢老师为北大百年校庆写的文章《永远的校园》太打动人了,以至于连食堂都贴上了谢老师的文字,“这真是一片圣地,这圣地绵延着不息的火种”。北大是谢老师的母校,谢老师自是有连着筋骨的血肉感情。但谢老师并不就学校说学校,他从北大魂中看见的是中国魂,而科学与民主就是“未经认可却是事实的北大校训”,北大的精神支柱就是科学与民主,而由科学与民主才带来了现代中国。
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的创设,到辛亥革命后改名为北京大学,北大转向倡导新思想、新学术的现代大学,而蔡元培校长“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更是为学术与思想的昌盛创造了极好的氛围。谢老师激赏蔡元培校长说的,北大学生研究高深学问,不要追求做官发财,即使放到今天也是振聋发聩的言论。书中还特别讲到两位感人的校长,一是胡适,北大能成为新文化的摇篮与堡垒,胡适功不可没。书中说,胡适创造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众多第一,第一个提倡白话取代文言,第一个用白话写诗,第一个撰写中国哲学史专著,等等,谢老师颇为遗憾的是,北大校园内未设胡适塑像,这与胡适在北大历史上的地位不相称。书中讲到的另外一位校长是马寅初,马寅初校长身上那种“虽斧钺加身而毫无顾忌”的精神是最令人尊敬的。而他以八十岁高龄发奋写出了百万字的《农书》,后来却不得不亲手焚烧,这又是最令人痛心的。当然,书中讲到马寅初校长,新年酒会微醺之际以兄弟之称给师生贺年,以及举办贺年的万人舞会,倒是难得的可爱与放松。
浊酒难消忧国泪。谢老师的《1898:百年忧患》一书,以一己之文字,感世纪之痛,咏家国之思,字里行间全是拳拳的赤子之心,这才是捧读之余最感动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