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的面目

作者: 陈文新

“处士”“山人”均为隐士的别称。既为隐士,就该淡泊名利、深藏不出,然而有人自称隐士,却是为了提高身价,以便“相与”达官贵人。《四库全书总目》别集存目七赵宦光《牒草》条载:

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居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

这说法一点不假,晚明万历年间的名人陈继儒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又号糜公,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书法家兼文学家。年未三十,即“取儒衣冠焚弃之”(《明史》),自号山人,居小昆山,名重一时。他同时代的曹臣,编过一部《世说新语》式的《舌华录》,其中与陈继儒直接相关的便有二十余则,集中渲染了陈继儒的隐士品格。

据说,陈继儒还曾归纳出山居胜于城市的八种好处:不责求苛细的礼节,不见不熟悉的客人,不胡乱饮酒吃肉,不争田产,不听世态炎凉,不纠缠是非,不用怕人征求诗文而躲避,不议论官员的籍贯。《舌华录》对陈继儒的欣赏几乎已无以复加。

嘲讽陈继儒的也大有人在。原因在于,陈继儒自号山人,却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清人赵吉士编的《寄园寄所寄》卷十二载,陈继儒一向负高隐重名,著名戏曲家汤显祖了解他的底细,一向跟他合不来。时值曾任宰相的江苏太仓人王荆石去世,汤去吊唁,陈代主人陪客,汤忍不住大声说:“吾以为陈山人当在山之巅,水之涯,名可闻而面不可见者,而今乃在此会耶?”陈听了,十分羞愧,无地自容。

清中叶袁枚的为人与陈继儒极为相似。乾隆十三年(1748),袁枚才三十三岁,便辞去江宁县令,于南京小仓山筑“随园”隐居。其《随园记》谈到隐居的好处时说:如果我在此地做官,那么,每月只能到随园一次;如果我隐居在随园的话,那么我可以天天在这儿游览。既然二者不可兼得,那么我宁可舍官而取园。“舍官而取园”,听上去很是清高,他的《司马悔桥》诗甚至说:“山人一自山居后,梦里为官醒尚惊。”只是,这位怕做官的山人却热衷于结识达官显宦,如毕沅(官至湖广总督)、尹继善(文华殿大学士)、卢见曾(转运使)、孙士毅(文渊阁大学士)……尽管他可以用“出入权贵人家,能履朱门如蓬户,则炎凉之意,自无所动于中”(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的老话头修饰自己,但这并不能使人人信服。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的蒋士铨,对袁枚就相当不满。他写了一部传奇剧《临川梦》,其中《隐奸》一出,集中讽刺陈继儒,出场诗说: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剧中的陈继儒,据说便是影射袁枚。

对陈继儒、袁枚如何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不去管他。“飞来飞去宰相衙”一句,确实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某些“处士”“山人”的老底,令人想起晚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微词部》中的笑话“一片白云”:

金华一诗人,游食四方,实干谒朱紫。私印云:“芙蓉山顶一片白云。”商履之曰:“此云每日飞到府堂上”。

《儒林外史》中的陈和甫正是“每日飞到府堂上”的“一片白云”。他自称“山人”,却“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来往”。他有什么过人的能耐吗?读者记得,作为莺脰湖大宴的名士之一,他扮演的角色之一是“打哄说笑”,与“善以谐词媚人”的袁枚比较接近。第十回正面铺叙过他“打哄说笑”的情景。初见娄家两公子,他便侃侃而谈,吹嘘自己“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都略知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便哈哈大笑。

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的?不好笑也要笑,这才能造成“打哄说笑”的活跃气氛。果然,两公子当下便“让”他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便朗声赞叹:“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样的话,谁不爱听?清人陈皋谟辑的《笑倒》中有《笑友》一则,列举了名姬、知己、韵小人、酒肉头陀、属意人、羽流等,陈和甫至少算得“韵小人”,他作为“笑友”是当之无愧的。

要说陈和甫只会“打哄说笑”,就委屈他了,他卜卦兼行医,倒也并非庸医。鲁编修与夫人怄气,晚上跌了一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陈和甫来切脉,切过脉,便诊断病情,确定了“先以顺气祛痰为主”的治法,并颇有胆识地在处方中用半夏而不用贝母。说实话,他比后来改行行医的“侠客”张铁臂强多了。

陈和甫既然长于医道,有这种“寻饭吃本事”,干嘛要去做什么“山人”,只是为了好听吗?当然不是。原来,有了“山人”之名,身价提高,赚钱就容易得多了。陈木南曾问那个替聘娘算命的瞎子:“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答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拦着算了去……”陈和甫挟“山人”之名,别的算命先生就只好退避三舍了,好处都进了他的囊中。他凭借“山人”的名头打开了算命的市场,当然也可以凭借“山人”的名头打开行医的市场。

这里可以顺便谈谈吴敬梓生活中的一件疑案。

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三十三岁的吴敬梓从故乡全椒移居南京;乾隆十年(1745),三十岁的袁枚来南京任江宁知县,三年后辞官隐居。吴敬梓的朋友如金兆燕、程廷祚、程晋芳、江昱、杨凯、朱草衣、樊明征、李葂、涂长卿等多与袁枚有交往,而吴敬梓和袁枚同在南京的时日虽然不短,却未见任何酬答过从的记载;吴敬梓到过随园附近的永庆寺、丛霄道院,却未曾涉足袁枚的随园。对此,后人有过种种猜测:或以为二人实有交往,只是证据尚待发现;或以为二人的关系近乎魏晋时的桓子野之于王子猷,以形迹论没有交往,以精神论则契合无间。其实,从袁枚号为“山人”而穿梭于达官贵人之间的做派看来,年长袁枚十余岁而又崇尚清高的吴敬梓,不喜欢他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无论形迹,还是精神,吴敬梓和袁枚都难以亲近。

吴敬梓的挚友程晋芳,自号蕺园,曾给袁枚写信,劝他收敛名士习气。袁枚写了《答蕺园论诗书》回复他:

来谕谆谆教删集內缘情之作,云以君之才之学,何必以白傅、樊川自累。夫白傅、樊川,唐之才学人也,仆景行之,尚恐不及,而足下乃以为规,何其高视仆而卑视古人耶?足下之意,以为我辈成名,必如濂洛关闽而后可耳。然鄙意以为,得千百伪濂洛关闽,不如得一真白傅、樊川,以千金之珠,易鱼之一目,而鱼不乐者何也?目虽贱而真,珠虽贵而伪也。

“濂洛关闽”,即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等理学家,是孔子一脉的“士”;“白傅、樊川”,即白居易、杜牧,则是以文采风流为人景慕的“文人”。吴敬梓、程晋芳等是重“士”而轻“文人”的,袁枚则以“文人”自期和自许,是乾嘉年间当之无愧的“风流班首”,即赵翼在一篇“控告”袁枚的游戏文章中所说的:“园伦宛委,占来好水好山;乡觅温柔,不论是男是女。”“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虽曰风流班首,实乃名教罪人。”这样一个袁枚,吴敬梓当然不会施以青目。

陈礼,字和甫,命名之义近于陈继儒(字仲醇)。蒋士铨用陈继儒影射袁枚,而吴敬梓笔下的陈和甫,则既影射了陈继儒,也影射了袁枚。这样来解读《儒林外史》中陈和甫的形象,也许能深一层把握吴敬梓的用意:他对那些“飞来飞去宰相衙”的“山人”,心存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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