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禹锡与牛僧孺
作者: 彭玉平洛阳这个地方很神奇,古人特别是唐宋两个朝代的文人都爱到那个地方去,哪怕做个小官也行,有时一次申请不成,就两次三次申请,这说明洛阳对文人确实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地域的特殊魅力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是一个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唐代的首都是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但无论是帝王还是文人,去洛阳是一种常态;宋代的首都是汴京,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离洛阳更近,文人去洛阳的频率也就更高。
我今天的话题就从洛阳说起。
开成元年(836),刘禹锡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来到洛阳,刘禹锡是洛阳本地人,所以他等于是回家了。第二年五月,牛僧孺罢淮南节度使,判东都尚书省事、东都留守,从扬州来到洛阳。而白居易在此前好多年就基本定居在洛阳,从此开启了刘禹锡、白居易与牛僧孺的锵锵三人行。所谓诗酒园林之游,核心当然是诗歌。三人之中,刘禹锡与白居易彼此唱和诗现存最多,我用的是“现存”两个字,因为现存牛僧孺的诗歌只有四首,但只要看看刘禹锡与白居易写给牛僧孺的诗歌题目,就知道牛僧孺的诗歌创作数量其实是很可观的,可惜大多没有保存下来。就是在这四首诗中,却有三首与刘禹锡有关。大浪淘沙,留下的居然主要是刘禹锡与牛僧孺的唱和诗,他们两人的关系,当然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开成三年(838)初,他们三人的诗酒园林大会就开始了。牛僧孺在洛阳有两处园林:一处在归仁里,另一处即洛阳南郊,也称南庄。新的一年,新的气象,白居易很有感慨,写了一首《新岁赠梦得》,最后两句是:
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
白居易说,我们是同龄人,都生于公元772年,都六十六岁了,今年的新年酒到底是从谁先开始呢?这诗我们一看,就知道只有兄弟才能这样随便说话。刘禹锡回了一首给白居易,题目是《元日乐天见过因举酒为贺》,也带着玩笑的口吻说:
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
我们都长了一岁,这个祝寿的酒我哪里敢先来,还是从您开始吧,我跟着来。你看交情到了一定地步,这说话也就随性了。随性的诗总是让人读着舒服的。
刘禹锡、白居易的诗歌都给牛僧孺看了,牛僧孺读了二人的新岁赠答,作《乐天梦得有岁夜诗聊以奉和》:
惜岁岁今尽,少年应不知。
凄凉数流辈,欢喜见孙儿。
暗减一身力,潜添满鬓丝。
莫愁花笑老,花自几多时。
牛僧孺虽然比刘禹锡、白居易小8岁,但也58岁了,也属于老人的范围了。一年一年地过,少年人没啥感觉,但我们仨老头就感受到年华老去的悲凉了,好在膝下有孙辈环绕,也是人生一乐。但年龄终究不饶人,身上的力气大不如前,白发更满头都是,不认命不行。眼前盛开的鲜花可能笑话我们三个老头,但你这花又能盛开多久呢?
你看这牛僧孺的诗歌写得其实挺好,情感先往下压一压,再向上升一升。我们说好的诗歌要抑扬顿挫,牛僧孺的诗歌就很符合诗歌的这一要求。
这三个人,在洛阳待着,仿佛诗酒之外的世界不存在似的。其实他们都是曾经沧海的人,都是备受仕途曲折的人。只是到了这个年纪,心思淡了,心气平和了,心境从容了。
如果你认为刘禹锡与牛僧孺的关系一直都这么融洽,可能就错了。其实他们以前的关系还真有点复杂,在彼此唱和的诗歌里,也时常夹带着一点刺。我把镜头从洛阳拉到三四年前的扬州。大概是大和七年(833)或稍后一点,这一年,刘禹锡结束了苏州刺史的任期,转赴汝州刺史任,上任途中,他专门拐个弯去扬州拜会了时任淮南节度使的牛僧孺。作为地主的牛僧孺当然要招待刘禹锡了,诗人在一起,话题虽然多,但酒与诗一定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大概是喝得有点高,牛僧孺先开始写诗了,诗里好像还飘着隐隐约约的酒意。我们来看他到底是怎么写的:
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
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见在身。
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
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
(《席上赠刘梦得》)
我们先看“莫嫌恃酒轻言语”一句,就知道牛僧孺承认是酒后说话,言语可能就不那么庄重了,可能有一些冒犯。很显然,他要在这首诗里表达情绪了。具体是什么情绪呢?前两句说我在尚书省做郎官已经四十个年头了,今天能够与我相比的人应该没有谁了。第三第四句说,尚书省或者整个朝廷的风云变幻我什么没经历过?粉署就是粉省,尚书省的别称。今天我们不比别的,就比一比酒量吧!好的文章像珠玉一样得到赞美,就好像山川展露出独特的精神一样。你不要怪罪我酒后乱说,我平生做过一件至今都很懊悔的事情,那就是带着好的文章去请教不如我的人。
这首诗前四句写自己不平凡的经历,后四句就借酒意发牢骚了。牛僧孺到底要表达什么情绪呢?应该与“曾把文章谒后尘”有关。具体什么情形,我稍后再说。
我读书不多,现在还考证不出,在扬州的这场酒宴上还有其他什么人。但即便有其他人,恐怕也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牛僧孺到底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什么人和什么事。但至少刘禹锡一听是心知肚明。这种牢骚之语,一般来说,最好不解释,因为很可能越解释越糊涂。既然牛僧孺用诗歌来表达,刘禹锡也就干脆以诗歌来回应了。刘禹锡的诗歌是这样写的:
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余老病身。
初见相如成赋日,寻为丞相扫门人。
追思往事咨嗟久,喜奉清光语笑频。
犹有登朝旧冠冕,待公三入拂埃尘。
(《酬淮南牛相公述旧见贻》)
开头四句的历史跨度很大,先说汉景帝的时候,司马相如的赋广受称誉,但因为汉景帝不爱赋,所以也就不重视司马相如。这个“汉朝臣”当然不是刘禹锡以汉景帝自喻,而是我也像当年的汉代君王不识你大才一样,结果事实很快给了我教训,沧海桑田,角色转换,我成了你的门下之人,现在我垂垂老矣,一事无成,而你功成名就。刘禹锡先来一番谢罪之语,表明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看错了人,也看错了文。所以接着就“追思往事”,不免感叹良久。好在您大人大量,在说笑之中,把往事也就放过去了。大家看这语气,刘禹锡好像确实有点心虚。最后希望牛僧孺以后再多多照应自己。
据说这个牛僧孺虽然把这个事情憋在心里二十多年——这气性也实在是太大了,但看了刘禹锡带有致歉意味的和诗,心里的气瞬间就平顺了,握手言欢,痛饮了一个晚上。这说明此前憋着,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出气口,一旦气出了,往事也就过去了。
大家可能奇怪,这到底是一件怎样的往事,让牛僧孺几十年后还念念不忘,还要讽刺调侃一下,而刘禹锡居然还真的有点低声下气地接下牛僧孺的调侃?这就又要把时间往前推到差不多三十年前的永贞元年(805),也许还要更早一点。唐代范摅《云溪友议》说:
襄阳牛相公赴举之秋,每为同袍见忽。及至升超,诸公悉不如也。尝投贽于刘补阙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且曰:“必先辈未期至矣!”然拜谢砻砺,终为怏怏乎。历廿余岁,刘转汝州……枉道驻旌旄,信宿酒酣,直笔以诗喻之。刘公承诗意,方悟往年改张牛公文卷。
这个“结”居然与牛僧孺在考中进士之前,“行卷”刘禹锡有关。所谓行卷就是古代科举考试之前,考生把自己的诗文呈给当时有影响的大臣或名人,希望他们多多关注并荐举。当时刘禹锡既有朝官身份,又是当代文人的代表。牛僧孺就找上门去了,估计找上门的也不止牛僧孺一个。刘禹锡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还属于年轻气盛一类,可能他看了牛僧孺的文章很不满意,所以当着很多人的面,拿起笔就刷刷刷地修改起来,也就是上面引文里说的“飞笔涂窜其文”,把原文改得面目全非,而且好像不加思考就改,让牛僧孺当时很没面子。问题是刘禹锡一边改,还一边说:“这文章远没有达到前辈的要求。”牛僧孺当时虽然因为心虚拉不下面子,还要假装请教一下,但心里很不痛快。而且这种不痛快竟然持续了二十多年,可见牛僧孺早年属于心事很重的一类人。
当时的刘禹锡哪里会考虑那么多细节,换句话说,心思细腻就不是刘禹锡的性格,如果他能“成熟”一点、世故一点,也不至于后来在仕途沉沦了二十多年。性格即命运,果然是的。没想到后来牛僧孺一路升迁,长庆三年(823),牛僧孺拜了相位,位高权重。大和六年(832)十二月,牛僧孺出镇淮南。接下来就是我刚才说的刘禹锡到扬州拜访牛僧孺的事情了。
刘禹锡专门转道扬州去拜访牛僧孺,可能与牛僧孺当时的地位有关,也可能联想起牛僧孺在考中进士前毕竟也曾拜访过自己,所以顺道去联络一下旧情。没想到酒席上牛僧孺来了这么一出,刘禹锡才恍然觉得当年自己确实做得过了一点,没有考虑牛僧孺的面子,或者说让牛僧孺当时在很多人面前丢脸了。所以赶紧委婉道个歉,放低身段,希望一笑泯恩仇。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逞强是容易的,嗓门大一点,气势逼人一点,只需要放任情感涌动就可以,示弱而不失尊严才是难的,这需要有极高的智慧。到了这个时候,刘禹锡堪称具有人生的大智慧了。
好在牛僧孺虽然心里憋气了二十年,但看到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刘禹锡如此诚恳,也就不再介怀了,这也才有了稍后在洛阳并无芥蒂的诗酒之会。这时候的牛僧孺是东都留守,是洛阳最大的领导。刘禹锡回到老家,虽然以太子宾客、秘书监分司东都,但其实是个闲职。二人地位还是有高低,但彼此情义已经是平等的了,而且在频繁的交往唱和中,二人的情义还越来越深厚。
牛僧孺一到洛阳,就作了小饮诗送给刘禹锡,刘禹锡回了《酬思黯见示小饮四韵》,一方面说了他们两人“兵府相印无心恋,洛水嵩云恣意看”的心态,已经把政治风云放到一边,沉浸在洛阳自然的山水景观之中;一方面“追呼故旧连宵饮,直到天明兴未阑”,过起了任性而且恣肆的诗酒生活,这是历经磨难之后对人生的透彻之悟。一个人一旦真的悟出了生命的意义,他的人生也就一定丰富且宁静安定了。
但也真应了一句好景不常在,牛僧孺在洛阳不到两年,开成三年(838)九月,牛僧孺征拜左仆射,应征入朝去了,洛阳的诗酒生活也就不能不告一段落了。
离开洛阳之后,刘禹锡与牛僧孺的唱和继续以异地的方式进行。牛僧孺离开洛阳的时候,刘禹锡、白居易等为他设宴饯行。这个时候,刘禹锡与牛僧孺不仅心结早解,而且关系十分融洽了。现实中一时见不到,就梦里见,梦境的自由多少弥补了现实的隔阻。牛僧孺从洛阳赴长安,途中夜宿寿安,也许真的是朝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梦见与刘禹锡等人同游,醒后随口吟成诗寄给刘禹锡。刘禹锡写下《酬仆射牛相公晋国池上别后至甘棠馆忽梦同游因成口号见寄》:
已嗟池上别魂惊,忽报梦中携手行。
此夜独归还乞梦,老人无睡到天明。
这里说的“池上”,可能是指他们饯别时借用的裴度的园池,题目中的“甘棠馆”是驿舍,在洛阳到长安的必经之地寿安。这份情义好像不用我再多说了,洛阳已经成为他们友情的一种永恒记忆了。
会昌二年(842)十二月,牛僧孺再任东都留守,回到洛阳。而在五个月前,刘禹锡就去世了,牛僧孺会有怎样的触景生情,大家尽可想象。四年后,白居易去世,再过二年,牛僧孺也去世了。现在想来,像刘禹锡与牛僧孺这样的友情,还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有的一朝结冤,一生也解不开;有的貌似和谐,其实心里很排斥。我觉得牛僧孺与刘禹锡都是心思坦荡的人,因为坦荡,所以即便有点过节,很快也能过去,话讲清楚了,真正投缘的人就完全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刘禹锡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作为永贞革新的主将,在永贞革新失败之后,他几乎一生坎坷。牛僧孺虽然仕途尚顺畅,但他盘桓在中唐的牛李党争中,也就是他与李宗闵的政治斗争中,也难免身心俱疲。与这种惊涛骇浪一般的政治斗争相比,这种年轻时因为刘禹锡说话过于直率带来的心结,能有多大呢?
坦荡的人才能赢得友情,真诚的人才能维持友情。我觉得刘禹锡与牛僧孺的友情就属于真诚坦荡一类。其实不仅友情需要真诚与坦荡,整个人生都需要真诚与坦荡来维护生命的尊严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