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迅首本文集何以取名《坟》
作者: 俞兆平鲁迅的第一本文集题名为《坟》,其编定的工作是在厦门大学集美楼上完成的;他并且在1926年10月30日、11月11日分别为文集写了《题记》和《写在〈坟〉后面》的序与跋。那么,鲁迅何以把文集取名为《坟》呢?这先得从其序、跋寻索。
《题记》是这样说的:“这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所以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无从管了。”往者已矣,逝者如斯,但精神生活的痕迹仍可由文字承载;若是“糟粕”,自然埋藏,即使是“坟”,却也寄托着留恋。
过了十天,鲁迅可能感到《题记》意犹未尽,或有点平白、简略,没写出自己当下独特的心境——“淡淡的哀愁”“孤独的悲哀”,所以“还要说几句话”,这就是《写在〈坟〉后面》。文中,鲁迅把自己比喻成做土工的:“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是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他写出自我生命的两种走向,或是“筑台”来提升自己,但最终仍是要跌下、老死;或是“掘坑”,即埋葬自己。
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谈到来厦大后的心态:“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你一看就知道。自己也明知道这是应该改变的,但现在无法,明年从新来过罢。”这杂文集的跋,指的就是《写在〈坟〉后面》,这时的鲁迅正处在思想转变的酝酿期,“旧有”虽加埋葬,新路却正在寻索中,自然就带来转换期特有的“空虚”感。
鲁迅久久不能忘却在厦门时期的这一“悲哀”,它有时甚至浓重到如此地步:“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的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隔年后鲁迅在广州的《怎么写》一文中,对厦门时期心态的回忆。
鲁迅住的集美楼北向相距数百米处是闽南佛教圣地——南普陀寺。在黑絮般的夜色中,白点的丛冢、深黄的灯火、与微茫的海天混溶一体,令人沉静下去,似乎进入寂灭状态。依佛典,世间的色、味、香等,“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夜色浓如药酒,其深处尽是无量的悲哀、苦恼、零落、死灭。佛学的“空”“无”观念“扑到心坎里”,让鲁迅听到“自己的心音”,沉默是充实,开口是空虚,一种渗透到骨髓里的“悲哀”,让人无语。但即使面对的是空虚、死灭,“我”仍“将开口”,不管它最终仍是“空”“无”,这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对“死”与“无”的回应。
这种悲哀、矛盾的心态,在《写在〈坟〉后面》收结处再度呈露:“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着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埋藏曾经活过的生命存在,随着时光的流逝,甚至连对它的纪念也将会从人间消失。鲁迅对“埋藏”旧有持一种坦然的心态,原因在于他很早就思考过人、事、物的“死亡”问题。
周作人回忆过鲁迅在教育部时的生活,那时鲁迅曾请陈师曾刻过印章,“其中刻‘俟堂’二字的白文石章最佳”。何以取此二字呢?周作人解释说:“洪宪发作以前,北京空气恶劣,知识阶级多已预感危险,鲁迅那时自号‘俟堂’,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除了政治环境的险恶之外,也可看出当时鲁迅心境之悲寂,如此人生,犹如“待死”。
在与许广平热恋的1925年,他在通信中仍谈到“死”。尽管恋人“不高兴听这类话”,他还是要说:“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竞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地做。”一个人“不嫌恶死”,居然还到了想以“拼命做事”来故意“消磨”、缩短自我的生命期限,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呢?既然“死是必然的事”,那么作为生存过程阶段性的“埋藏”,只是这“必然”的插曲而已,“坟”的意象也就成为一相应的选择。
此时鲁迅方46岁,何以有如此悲哀、沉郁的心态呢?更深的问题在于“寻路”。鲁迅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是的,每一个体生命都在走向死亡,这是无法避免的自然法则;但这条路你却不得不走,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显然,鲁迅的“悲哀”不只是死亡,还有着反抗“空虚”、“反抗绝望”的内涵,是“向死而生”的人生道路的寻索问题,即在生命的有限存在,存在的偶然性的过程中,如何选择一条正确的前行之路。佛教当然有所过时或近于“寂灭”,那么是尼采,还是托尔斯泰,抑或马克思呢?但当时的鲁迅“不知那一条好”,也就是说,还没确切地找到!
这才是使鲁迅在“筑台”与“掘坑”这两种“存在”方式中,感到困惑的“悲哀”所在;而且还是“孤独的悲哀”,因为此时身在厦门的鲁迅找不到对话的朋友,即使扩展开来,当年国内文化界又有几人对死亡的思考,能和鲁迅达到同一层次呢?佛学中的“空”“无”,以及今天所说的存在主义“向死而生”的选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已经在拷问着鲁迅的灵魂。由此,你才可领会鲁迅的《野草》“题辞”:“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但以“坟”埋葬旧有,并非沉没于绝对的“空、无”。鲁迅《写在〈坟〉后面》最后引陆机《吊魏武帝文》末八句为结:“既晞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陆机对曹操既抛弃累赘,实行简礼、薄葬,却又牵挂遗物分配、妓乐上祭这些琐事,颇有感慨;但他也理解曹孟德之内心:“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人生凡可留恋的东西,即便是雄才大略之人,或圣哲超凡者也是无法忘怀的。而这正是生命之大爱的体现,生命存在之意义所在。鲁迅后来所写的《答客诮》一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莬。”不也正是这一意思吧?
鲁迅并未因“坟”而沉没,他跟许广平预定“明年重新来过罢”。他没有食言,隔年在《答有恒先生》信中写道:“我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变。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太烦,故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发表。”话语中透露出新的思想之芽已经萌生了。这就是《写在〈坟〉后面》中的“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这时的鲁迅,从原本的“任个人而排众数”、视“众数”为“庸众”的尼采超人哲学,逐步开始转换到劳动工农是“世界的创造者”的新的哲学基点上来。
文集《坟》的题名,如上所析,内含着深度的哲理,但理为抽象之思,它须附着于经验之象。也就是说,“坟”这一意象鲁迅从何获取呢?
若细加考证,一是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下简称《查》书)中的墓的意象有关。1925年左右,鲁迅处于人生低谷,“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突破精神的困境呢?他有这样的自述:“但我的‘徬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是尼采的《查》书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刻,成为其精神的支撑点之一。也可以说,《查》书已渗入了鲁迅的精神内里,其种种喻象与鲁迅当时创作中的意象不断叠合。
《查》书第二部有篇《坟墓之歌》:“那里是坟墓之岛,沉默的坟墓之岛;那里也是我的青春的坟墓。我要把一个常绿的生命花环带到那里去。……所有爱的目光,神性的瞬间!对我,你们消逝得多快啊!今天我想念你们,有如相信我的死者。”这种对已逝青春、神性等的留恋之感,同样出现在鲁迅的《坟·题记》中:生活的痕迹不能抹去,神魂的追蹑也不能决绝地放弃,“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
但在尼采的强力意志跟前,坟又是新的起点:“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损伤、不可掩埋的东西,一个能炸毁岩石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意志,它默然穿越岁月,丝毫不曾改变。……祝福你,我的意志!惟在有坟墓的地方才有复活。”这也就是鲁迅在《过客》中所塑造的“过客”形象的内涵,面对长着野百合、野蔷薇的无尽的“坟地”,他昂头奋然继续走下去。“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这一声音就是尼采的“意志”,在其跟前,“坟”成了“复活”的起点;同样,在鲁迅的心目中它也将成为新生命的始点。
此外,还是与当年厦大周边的实地环境有所关联。鲁迅到厦大时,学校刚成立五年,正如他后来所形容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荒岛海边竖起洋房,但洋房、校园之外则为荒郊野地,甚至是坟地。
对此,林语堂在《鲁迅》一文中描述得比较详细:“那地方的四周是中国人的公共坟地,并不是‘神圣之野’(CampoSanto——按即意大利国内的一公葬场),绝不是呵,不过是一些小山,山上面遍布一些土堆和一些张口于行人过道中的坟坑罢了,这正是普通的公共坟地之类,在那里有乞丐的和北兵的尸体腐烂着而且毫无遮拦地发出臭气来,而那知识界的空气呢,比起来也只好得一点。鲁迅在这种地方实在是‘令人担忧的’白象,与其说是一种敬礼,毋宁说是一种累物。”要感谢林语堂的记录,他在不经意间给鲁迅选择“坟”一词为文集之题名之缘由做了注释。
在厦大生活,鲁迅日常免不了要到厦门市区的中国银行办理汇款、领取存款,或是到大中路的商务印书馆买书,以及应酬赴宴等,但校旁沙坡尾小码头的小船不会随到随有,有时还得看潮水起落,那么就只能靠步行,从厦大经镇南关到市区。据陈梦韶《鲁迅在厦门》一书所述:“镇南关的城门内,有一古刹,是厦门八大胜景之一,叫做鸿山寺。从厦门大学到镇南关的鸿山寺,当时还没有马路,要走一条石砌的小路。这小路的前半段是山路,再进便是海航衙街,又再进便是荒塚,走完荒塚一段路,便到了镇南关的关门。”也就是说,鲁迅若进城就得从“荒塚”堆中经过,而林语堂所说的“张口的坟坑”也可能就对着他。坟的意象就在这不经意间进入眼际,而重复多次之后便有可能烙上心间,所以鲁迅给自己的第一本文集取名为《坟》,应该也和这一段生活经历有关联。
与文集取名《坟》相关联的还有这么一项史料。1927年1月2日《两地书·原信》,鲁迅给许广平的信末有这样一段话:“今天照了一个照相,是在草木丛中,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不知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又是一座坟,还坐在坟前祭桌上入照,可见鲁迅于“坟”有种特殊的感应。鲁迅也把这张照片寄给川岛,上面还题了字:“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川岛评述道:“在这一句题辞上面,也表现了鲁迅先生当时的生活和性情,正是‘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还仿佛有无量的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见《三闲集》:《怎么写》)。”可以看出,厦门时期给鲁迅最强烈的一个意象便是“坟”。川岛后来还对照片中的坟做了考证:“后来我又知道,照相里鲁迅先生靠着的那座坟的坟主是姓许,可知当时鲁迅先生也并不是随便在丛冢中找一座坟坐下来就照相的,是有所选择的。”
这张照片刊于《鲁迅全集》第3卷,有人传其与《坟》文集出版有关,后经考证有误。这算是考论鲁迅首本文集何以取名《坟》的衍生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