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舍的悲悯情怀
作者: 李玲 李雷李玲,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老舍研究常务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冰心研究会副会长。曾为哈佛大学、马赛诸塞州立大学访问学者。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书生邓拓》《女性心灵与知识分子立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精神维度》《李玲现当代文学研究文集》等。
主持人(李雷):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大家关注今天的相约星期二,我是北京新闻广播《编辑部的故事》主持人李雷。今天我们在直播间为大家邀请到的嘉宾是,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玲老师。我首先想问李玲老师,您研究老舍有多少年了?
李玲:我大学时代开始读老舍的作品,至今有40多年了。我的第一篇老舍研究论文,写于1999年,至今也有25年了。
李雷:您为什么把研究重点放在老舍先生身上?老舍先生的文字,有哪些独特魅力吸引了您?
李玲:老舍最感动我的是他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人格力量,当然他的语言艺术也是非常精彩的,但首先吸引我的是他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人格魅力。老舍写了很多穷苦人,如车夫、商人、妓女,写这些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悲欢离合。老舍对人类的苦难有一种强烈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这是一种大爱,让我感动。
李雷:今天我们跟大家聊的主题是“北京现代市民老舍”,这应该如何理解?
李玲:这里有一个时间“现代”,还有一个空间“北京”,而最核心的词是“市民”。这三个词所提示的是,老舍是现代北京市民最杰出的代表。“现代”意味着他是站在历史的连接点上,他继承传统北京文化的优秀部分,而思考着北京文化的未来、北京人的未来。老舍一辈子写北京。他在伦敦待过、在山东待过、在四川待过,但是无论在哪里,他心里始终牵系着的都是现代的北京人,他写得最好的也都是现代的北京人。
李雷:没错。作为现代市民,这个“现代”是指他的现代性吗?
李玲:可以说是现代性。当然现代性有N种解释,但落在老舍身上,就是指他在思考现代中国人的生存问题。帝制结束了,民国开始了,到后来共和国才赓续上。在这样一个大变动的时代里,北京人应该怎么活下去?老舍体会到很多人活得很艰难,他为他们感到辛酸,那种辛酸的情感现在仍然触动着我们的心。
李雷:老舍先生在民国时期做老师,收入应该也不低,并不是社会的最底层,但是他的作品所关注的却往往是社会底层。他为何关注到这个最底层?他又是如何将底层市民生活写得那样丰富、深刻、活灵活现?
李玲:共情底层苦难,固然与生活经历有一定关系,但是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是他的胸襟和情怀。老舍父亲1900年在抵抗八国联军的守城之战中阵亡以后,他的家庭是比较穷苦的;又因为他是旗人,所以辛亥鼎革之后,他眼见到、耳闻到很多旗人坠入贫困中。这些是他个人经历中的底层贫困生活体验。但是老舍自己9岁时因刘善人(也就是宗月大师)的资助上了学,得以摆脱上街卖花生、去当学徒的苦孩子命运。他在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过北京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后来又在国内外当大学教师,先后当过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讲师、齐鲁大学教授、山东大学教授。30岁左右,他的创作就誉满中国新文学界,成了现代著名作家。他本人确实早已经不属于这个底层社会阶层了。脱离底层后再返身来写底层人的苦难,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老舍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和广博的大爱精神。他的胸襟和情怀决定了他能够去体会底层人的困难,同情他们为了生活而挣扎的命运,也珍视他们好好活着的愿望。
李雷:说了这么多还是通过例子来说更形象、更贴切一些,咱们先从《骆驼祥子》说起,祥子是一个很典型的角色。
李玲:老舍写祥子,动人之处首先在于,他写出了一个普通人好好活着的愿望。你我都不是车夫,但我们也会被这个形象感动。
祥子实现理想的方法,不是坑蒙拐骗,不是梦想发意外之财,而是使劲地干苦活、使劲地省钱、使劲地攒钱。“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为了买车,他渴了也不舍得喝口茶,顶多就“喝那一个子儿一包的碎末”。从祥子形象的塑造中可以看出,老舍特别能理解普通人渴望过上正常生活、过上小康日子的这种平凡愿望,特别能体会普通人为了生存以本本分分的方式努力奋斗的精神。这种理想能够广泛地被不同时代不同领域的劳动者体会到。老舍能够共情到祥子的理想,共情到祥子的不容易,他也就抓住了不同领域的读者的心了。
李雷:祥子的理想就是要有一辆自己的车,但是经过几次波折都没有成。这样一个小小的理想,在那种时代背景下一直无法实现。老舍通过这个作品要反映出什么?
李玲:祥子的理想为什么无法实现?主要有三次波折,第一次是乱兵抢走了他的车,第二次是孙侦探敲诈走了他存的买车钱。这些都是偶然事件,是乱世带来的社会不公平现象。老舍在控诉、批判中呼唤一种有序的社会。这点也特别契合人心。大家其实不怕奋斗累,而是怕遇到秩序之外的偶然的力量。祥子平时付出一分劳动就有一分所得,虽然报酬不多,但是他没意见。祥子不乱花钱,他也没有像作品里面的高妈那样放高利贷。这些可规避的意外风险,他都规避,他就是老老实实攒钱,但是他遇到了乱兵抢劫,遇到了侦探敲诈,这些都是旧社会的恶势力,是良民自己不可控的意外。所以老舍呼唤一种正常的社会秩序。什么是正常的社会秩序?就是没有恶势力横冲出来抢劫老百姓,而正常奋斗的人都能有饭吃,都能活下去。
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来老舍跟革命文学作家是不一样的。他没有质疑旧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公平,他没有呼唤社会分配方面的变动。车夫薪水少,祥子从来没有质疑过其合理性,他从来没想过要跟刘四爷挣得一样多,从来没想过要跟虎妞挣得一样多,从来没想过要跟曹先生挣得一样多。这个社会的分配制度,他从来没有质疑过。祥子没有言说出来的生存逻辑是:你们挣得多,那是你们的,跟我没关系;我挣得少,没事,我就干我这行,慢慢地攒,慢慢地省,我没意见。祥子的愿望是,社会不要乱,不要有恶人来敲诈我那一点辛苦钱。这就与革命的逻辑不一样了。革命,是要质疑资本家与打工者之间的分配问题。祥子没有质疑。祥子跟《茶馆》中的王利发一样,都是特别老实的人,但老实的人最后都活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分配制度不合理,而是因为总有无序的恶势力横插进来剥夺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人。老舍的作品实际上一直在呼唤一种良性的社会秩序。老舍心目中的公平,并不是从根本上推翻当时的社会制度,而是让当时的社会制度不要被恶势力颠覆,从而让老实温驯的良民都有饭吃、活得下去。老舍是个非常爱秩序的人,而不是个颠覆秩序的人。老舍是个良民,而不是个革命者。
李雷:祥子生活在乱世中的社会底层,最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卑微的生存愿望也没有办法实现的时候,他自甘堕落了。这个又反映出什么?
李玲:这里,我体会到老舍精神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他对人性的脆弱有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他对人性的脆弱也有深深的惋惜。《骆驼祥子》,从开头一直到祥子堕落前的长长的篇幅中,叙述者看祥子的眼光,就像父亲看着心爱的儿子似的,非常疼爱。叙述者的喜爱之情充溢在作品的叙述语气中。当然,叙述者也挺有幽默感的,所以把祥子的形象也表述得有一点可笑。祥子是一个进城不久、见识不多的小伙子,有点傻乎乎的憨态。隐含作者老舍藏在叙述者身后看着祥子暗暗发笑。那个笑,就像爹看着自己最心爱的那个傻小子似的,欢喜得很。祥子攒钱买车,他不想把钱存到银行去。他觉得把钱变成存折上的一个数字太不靠谱了。“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写祥子不相信银行存折的态度,就相当幽默。接下来,祥子买了一个闷葫芦罐儿来存钱,顺便还给曹先生的孩子买了一个小夜壶做玩具,也惹得大家“都憋不住的笑了”。这也是一个幽默场景。这些叙述中,隐含作者、叙述者看祥子的心态,就像是一个长辈看着一个实心眼的憨儿子的心态,充满着喜爱之情。
堕落前的祥子,有很多美德,也有一些小缺点,但无论如何,叙述者和隐含作者都喜欢他,喜欢他的美德,也谅解他的缺点。奋斗中的祥子,是很有道德操守的。有一次,他夜里摸黑拉曹先生回家,撞到了补路的石块上,原因是市政部门没有按规范摆上红灯。结果,车把摔断了,曹先生的手擦破了,祥子伤得更厉害,脸上都是血。但是,祥子压根儿就想不到要追究市政的责任,也想不到雇主曹先生是否应该给他工伤赔偿。他想到的是,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无论出于什么客观原因,他都没脸再干下去了。他认为无论有什么客观原因,责任都在自己。所以,他说:“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他对职业道德的坚守,简直到了极致。祥子对老弱者也很有同情心。看到老车夫饿晕过去,他立刻飞跑着去买来10个羊肉馅的包子请老车夫吃。这些都是祥子的美德。祥子还爱劳动、爱卫生。他努力劳动固然是为了挣钱,但同时也是出于勤劳的天性。“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这种以劳作为乐的天性征服了小说中所有人的心,作者老舍更是赞赏有加。
当然,祥子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为了攒钱,祥子也有跟其他车夫抢生意的时候。“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抄’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从这段心理描写可以看出,祥子的立场有两重性,一是认可关于抢生意是不要脸的这一普泛的道德标准,二是他为自己辩解,强调自己急着买车,强调自己的特殊性,把自己从普泛的道德标准中摘除了出来,把自己当作一个例外处理。在这件事上,祥子有轻轻的自我批评和深深的自我辩解。这里,老舍固然设立了一个普泛的道德立场,但最终还是宽宥了他心爱的祥子。也就是说,一贯坚守道德立场的老舍,对一时不那么守道德的祥子,依然是喜爱的、谅解的。祥子还有其他一些小毛病,比如没有见识。如果有见识,就不会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还去跑清华园线,结果被乱兵抢了车;如果有见识,就不会在刘四爷说不许虎妞下嫁给祥子的时候,却跳出来反抗刘四爷,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因为祥子本来就不想跟虎妞结婚,他应该就坡下驴借着刘四爷的力量乘机摆脱虎妞才对啊!但是,这一切,老舍先生都喜欢,觉得祥子傻得可爱。只要祥子还在积极奋斗,老舍先生就觉得他无论怎样都是好的。祥子那些明显或不明显的缺点,都不影响作者对祥子整体上的肯定。
但是,到了后来,祥子彻底堕落以后,老舍的立场就有了一个大的转变。阮明被枪毙的时候,祥子“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为他卖了阮明……仿佛有个鬼影老追随着他。在天桥倒在血迹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着,在他腰间的一些钞票中活着。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个无处无时不紧跟着他的鬼”。这时的祥子又怕又不知悔过,完全没了早年那种奋斗、自律的朝气,也全无良知。这时,作者和叙述者看他的眼光就不是之前爹看着心爱儿子的眼光了,而是完全的否定,完全的不喜欢了。让祥子处在怕鬼的恐惧中,是从因果设计上让他承担道德沦丧的后果;让他不知后悔、不知反省,也就把他钉在道德沦丧的位置上,从道德的角度彻底否定了他。当然,从道德上否定祥子,并不是为阮明伸张正义,因为作品既否定为钱而出卖阮明的祥子,也否定为钱而投机革命的阮明。作品否定一切为利益而出卖良知的行为。这里体现了作者提倡道德而非呼唤革命的立场。
当然,作者只是否定、放弃这个已经完全堕落的行尸走肉般的祥子;堕落过程中的祥子,作者多半还是谅解、包容的。祥子的堕落,并不是断裂似的一下子突然发生的。他每接受一次打击,就会悟到奋斗没有用,就会感觉到烟酒刺激、色欲刺激的吸引力。打击一次次发生,他的意志就一点一点地逐渐走向溃败,最后完全沉浸在感官享乐中,为了得到能满足感官享乐的钱而不惜出卖人命。车被乱兵抢走后,祥子就想“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这时,“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种特别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既然痛苦是社会强加的,而沉湎于烟酒就能够忘记痛苦、得到安慰,那么作品就把祥子沉湎于烟酒的责任归之于让祥子痛苦的旧社会恶势力,而没有归之于祥子自己的意志力。此时,作品对祥子身上所表现出的人性的脆弱有深深的谅解,对旧社会的黑暗则有强烈的批评。哪怕后来祥子已经相当堕落,但还没有到出卖人命的地步,作者也还是为他辩护。“在巡警眼中,祥子是头等的‘刺儿头’,可是他们也不敢惹‘刺儿头’。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由此可见,《骆驼祥子》的核心主题是社会批判,而不是人性审问。从这个角度看,老舍替穷苦人进行社会控诉,他的价值立场又与左翼文学有很接近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