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印象记

作者: 查屏球

初知刘先生,就是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那是在1977年冬,我从所在的小城图书馆里借到刘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是大字本,很厚的一大本(由林冠夫、林东海二先生回忆文章看,大字本并不易得,小城图书馆何以有此,也不易解。)其时“文革”刚停不久,学生仍处在无书可读的年代,找一本唐诗选本都不易。对我来说,刘先生此书就是一部系统性的知识读物,极大地满足了读书人的求知欲(后来,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知识青年读物《中国文学发展史》,就是刘先生书的简编本。)。在刘先生几版《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这一版是受伤害最大的一种,但是,主体内容的学术品位仍存,知识含量大。

对于一个经历过不读书时代的高中生来说,要完全读懂刘先生的书是不可能的,但对其中的时代色彩,如阶级成分分析法与儒法斗争问题,也是完全无感的。我只是对其中所引的唐人诗文与刘先生的解读有兴趣。我将书中所引的唐诗多数抄写了下来,也将刘先生的解读摘录了一些。如书中论李白的片段:“李白在描写自然方面具有丰富多彩的色泽和风格。有的雄奇,有的秀媚,有的飞动,有的清丽,有的出于梦游,有的出于想象,但无不渗透着作者的思想个性。峨眉山的月色,白帝城的彩云,三峡的高峰,荆门的平野,龙盘虎踞的金陵,千峰攒聚的泰山,烈火张天的赤壁,卓苑荒台的姑苏,水尽南天的洞庭,江城如画的宣城,横天的渭水,青冥的终南,青削出的五老峰,清波荡漾的镜湖水,雄奇的天姥,惊险的剑门,四万八千丈的天台,一一出现在李白的笔下,以壮丽清奇的形象,激发着读者热爱祖国江山的感情。”以诗的语言解读诗,很有感染力与可读性。因为这样的内容是那个时代少见的,它能让人感受到古典的魅力。

这一点印象也显示出刘先生《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一个特色:选出最具审美感染力的作品并能对其做出精当的解读。如同高级烹饪师不仅能挑出最优的食材,还能说出具体的做法,引导食客品出其中特别的味道。因为有了这些记忆,我在教学中,也多次引用刘先生书中所论,至今觉得那些贴近作品的点评与分析是很有启发性的。

由林冠夫、林东海文看,刘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修改《中国文学发展史》时,曾就韩愈与李商隐事写信与毛泽东讨论(估计毛在60年代与刘先生讨论过此事)。在评法批儒的风暴中,柳宗元是大法家,韩愈被判入儒家反动派之列,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刘先生在与毛泽东的接触中,知道毛泽东不是全盘否定韩愈。所以,在书中仍将“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作为一个专题,专节讨论。虽然在篇幅上,明显崇柳抑韩,仍保留关于韩文的一些精辟之论。“韩愈的散文语言,具有规范化与通俗化的特点。所谓规范化是合于语法的逻辑规律,所谓通俗化,是通达流畅,宜于实用。”他认为韩愈有改革文风的鲜明主张,一是语言独创,(“惟陈言之务去”“惟古于词必己出”),一是文从字顺(“文从字顺各识职”“惟其是尔”),非常精当地概括出韩文的特点,以及韩愈对古文运动的贡献。其论韩之《杂说·马》:“一百多个字,波澜起伏,一层深入一层,形式方面,文法严整,文从字顺。”既有大判断,又有对作品文本精细的把握。

又如刘先生认为李商隐的无题之作多有政治寄托,并以此解读《锦瑟》诗,指出李活四十六岁,五十弦不是自咏,认为可能是追念顺宗内禅,对王叔文改革派失败表示同情,再结合自己一生政治遭遇的感受,似与咏史同一范围。其言:

李商隐作这首诗时为晚年,大中九年(855),隔顺宗内禅(805)正是五十年光景,他当时在四川,借用望帝典故,点明主题。《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称帝,号曰望帝。……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鸣也。”可见望帝的让位,由于被迫,故有杜鹃啼血的传说,有蜀人悲鸣的记载。以此来比喻顺宗的让位,似无不合。顺宗即位,王派当政,政治上实行改革,取得了很大胜利。但只经过短短的几个月,这一切革新措施,全被反动政治集团推翻了。宪宗即位,革新派的人杀的杀,贬的贬,政治风云,变幻迅速,如同梦境一般,故有庄生晓梦迷蝴蝶之叹。革新派失败以后,中小地主阶级的改革分子,都感到悲痛,感到幻灭,作者用“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象征隐约的辞意,来表达这种感情,甚为含蕴宛转。这一政治悲剧在当时已是惘然,而今追忆起来,更令人悲痛,真有不堪回首之感。这种对王叔文集团所实行的政治改革的怀念,对顺宗被迫退位的同情,也是具有法家政治思想的李商隐所可能产生的。但这种解释,也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想法,未必真能符合《锦瑟》的原意,也可能有牵强附会之病。

这是一种泛政治化的硬解,但操作方法却是尽可能贴近文本。结论未必可靠,但有启发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打开文本的解读方式。

刘先生还为自己的发挥找到依据:“朱鹤龄说:唐至太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涂,沈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谲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皆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吾故曰: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之深而出之者也。岂徒以片事奥博,撷采妍华,与飞卿、柯古争霸一时哉。学者不察本末,类以才人浪子目义山。即爱其诗者,亦不过以为帷房暱媟之词而已,此不能论世知人之故也。(《李义山诗序》)”应该说这一支撑还是有力的,证明刘先生这种主观化的泛政治化解读也是于古有征,有法可依的。实际上,自汉儒解读《诗经》以来就有了这样的传统。

那一年初春很冷,笔者每天依偎在火桶(皖南流行的取暧设备)中,看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江南小城,抄读着书中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品味着刘先生的解读。在那样的时代,刘先生之作也不尽是迎合之语,而是以学术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政治关怀,这样的时代印迹应成为文学史家研究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