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教授的杨树达
作者: 尧育飞杨树达1936年9月10日日记:“王生荩来,云已如余嘱读段注一周,可谓能用心者。据云北大教师无极佳者,沈兼士较可,魏建功则同学无不詈之,教音韵一年,今音古音如何分别,至今茫然云云。王生人颇笃实,非狂妄好议论人者可比,其言或可信也。”时任清华大学教授的杨树达,在日记中悄悄写下北大教授的差评,很容易被认为是出于文人相轻心理的门户之见。不过细味这段话,并不难发现,杨树达所论主旨非关学术水准,而主要在教学方面。
日记出现的学生王荩(1906—1984),早年师事杨树达和沈兼士,1962年曾作《咏小学示丁赵王三子并序》诗,小序提及:“游学国门,得与清华杨树达、北大沈兼士两先生,昕夕过从,请业问难,经数寒暑,略窥其门径。”为人笃实的王荩很受杨树达器重,杨树达也倾向于认可他的转述。多年以后,北大教授白化文在《对一次考试答案的忏悔——回忆魏天行(建功)先生》一文中指出:“1951年初秋,魏先生为北大中文系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开‘中国语文概论’这门课。……魏先生讲课向来有天马行空之势。那一学期又赶上他拔牙再镶牙,可他坚持上课,那苏北口音的普通话就更难听懂啦。同学们刚由中学上来,缺乏大学听课经验,笔记记不下来,意见很大。……实际上,让只善于开专门化课程与指导研究生的大学者讲基础课,据我的经验,从来不是上策也。”由此可见,后来被舒芜贬为新时代“商山四皓”之一的魏建功,讲课水准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出现在杨树达日记中的如上记载,反映了杨树达对同侪教学水平的密切关注。这种关注与杨树达的学林锐评有异曲同工之妙,应当被视作对现代大学机构中学者生活状态的普遍反映。作为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学者,杨树达的学术贡献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在早先有关《积微翁回忆录》的解读文章中,其中的学术信息也更受关注。研读新近披露的《杨树达日记》,如果仍循着这条路径,将只能细化对学术史上的杨树达的认识,而杨树达教授身份的一面依旧模糊。事实上,既关心教学,又关注学术,才是杨树达现代学者身份的完整面相。
身处现代学术机构,我读《杨树达日记》,特别留意杨先生的教师角色。关注杨树达的学者身份,固然应该注意杨树达的著述及其在学术史上的重要贡献,这是一位学者在学术史上立足的根本。不过,著述为人人能有,未必需要作者栖身学术机构。换言之,讨论学术著述,对杨树达而言,仅仅揭示了杨树达作为个体学术工作者的一面。
杨树达的学者身份,依笔者看来,应从如下三个层面加以认识。首先,是作为个体的学术工作者,他在小学、史学领域的相关贡献应该归在这一身份之下。这一身份,并不对学者的学术生活有特殊要求。相反,在荒江野屋中著述应当被视作最高理想。其次,是作为学术机构的学者。统摄在这一身份之下的,有各类事务性的学术活动,包括学术会议、讲学、学人交游等。唯其在学术机构中生存的学者,才被迫卷入此类事务性活动中。最后,涉及学问的传承,是作为传授学问的教师。这一身份,意味着专注于知识和学术的传播,关心教学效果,记录师生往来等。作为教授的杨树达,主要指杨树达后两个层面的身份而言。而这,恰是从前关注杨树达的学人较少留意的。
在学术机构中生存的教授杨树达,其学术活动与日常事务相当丰富,交游面也异常广泛。倘或整体观照,无疑可作一长篇论文。本文无意于整体勾勒杨树达教授身份的方方面面,仅就其与魏建功教授的交往,看学术机构中的杨树达如何扮演教授的角色。
机构中的学者——与魏建功的互动
以魏建功为切口,讨论学术机构中的杨树达,原因是魏建功晚杨树达一辈,同是现代知名学者,且在杨树达日记中出现较晚,与杨树达交往的脉络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这就为讨论两人相识相交的过程及终局提供了明晰的线索,方便去除枝蔓信息,专注于讨论学术体制中教授与教授的往来。
夷考杨树达和魏建功初次交往的时间,当在1933年9月21日。这天杨树达日记记载:“六时半到德国饭店,赴藤塚邻(朝鲜京城大学教授)、桥川时雄、小竹武夫之约,在坐杨子勤先生(钟羲)、徐森玉、钱稻孙、余季豫、伦哲如、孙蜀丞、魏建功、邓叔存等。十时归寓寝。”如同当下学术机构中学人的相识一般,杨树达和魏建功的初次见面也始于宴饮。通过共同的日本朋友,杨树达和魏建功认识了。不过交往无由深入,可能仅仅止于礼貌性的寒暄。此后长达近两年的时间中,杨树达日记也无一笔道及魏建功。
如果不是魏建功1935年出版了代表作《古音系研究》,他再现于杨树达日记中的时间势必还要延后。杨树达1935年8月3日日记记载:“阅谢振定《知耻斋文集》,翻阅魏建功《古音系研究》。”可见,学术著作的出版,拉近了杨树达与魏建功的关系。尽管杨树达在日记中未表达对《古音系研究》的看法,但这次翻阅却表明,这部著作引起了杨树达的注意。另外,至少在20世纪30年代,学术著述仍是学人建立联系的重要纽带。
“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则学人之间由著述而产生的认识,要比觥筹交错的宴饮活动深入得多。只不过,大多数学者之间的学术交流并无明显记录,反倒是那些社交痕迹,使后人进一步确证了其间的联系。1936年8月23日,杨树达在一次宴会上又遇到魏建功。这天的日记写道:“六时,赴于思泊、唐立庵之招赴东兴楼,同坐周季木、商锡永、顾颉刚、容希白、罗心田、魏建功、孙海波、吴世昌。九时散,归寝。”于省吾和唐兰设宴东兴楼,出席者都是文史名家,而偏于考证一派,似以相近的学术兴趣为号召。不过,杨树达和魏建功虽俱属现代学术分科体系中的语言学研究领域,但魏建功精研音韵学,与杨树达主要致力于训诂学仍有差异,且二人治学方法又有古今之别,外加在不同高校工作,故此,两人在社交场合见面机会不少,但紧密联系并不容易建立。
然而,在以宴饮为媒介的学术社交和著述交流形成合力以后,学人之间的联系和彼此的关注有望更为密切。在1936年8月23日那次聚会后不久,便有9月10日杨树达通过学生王荩了解北大教师教学情况一事。那次谈话提及沈兼士,固因沈兼士教学风评较好,但涉及魏建功,想来应是杨树达主动询问所致。至此,魏建功终于进入杨树达的视野,成为他关注的同行之一。
现代学术机构中的学人,即便互相认识,有所接触,却往往很难发展出持续而紧密的联系。如果两人之间学术工作上交集较少,即便是关注的小同行,关系也多是疏离。据杨树达日记所示,自1936年那场聚会后,直至1941年,杨树达才再次与魏建功联系。杨树达1941年5月31日日记载:“晨检文字学讲义一份校误订本寄大学用书会,拟卖稿也。主其事者为魏建功,拟以编辑主旨详告之,草稿未讫。”经过1937年抗战以后,平津学人纷纷南下,杨树达执教湖南大学,随校迁移到湖南辰溪等地。魏建功则先在西南联大任教,1940年6月后到重庆担任教育部“大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专任编辑。正在此期,杨树达家计困难,拟将在湖南大学的文字学授课讲义兜售给“大学教科书用书委员会”。
时隔多年后,杨树达原以为凭借先前的关系及学界的声望,这次卖稿会相当容易,结果事与愿违。《积微居友朋书札》保留了魏建功1941年6月27日的回信,述及杨树达这部书稿暂时无法入选的缘由:
大学用书编委会收稿办法附奉一份,乞察入。会中不完编之稿不付审查。(其办法至板,必初审一人,覆审三人,校订一人。)大示编辑大意谓音、义二编当补撰,则功一时未便转交会中。又大学科目规定形、音、义并重,一年学程;则先生所谓“每年都能教完”是为形一部分。如此将何以一应付之?不得不俟明教而后处理也。(别附一空白通函以见其实在。)王了一兄有一书稿,正因未完,暂存功处也。……后学魏建功顿首。
尽管谦称后学,魏建功照旧公事公办。原因在于杨树达所交书稿不完整,而教育部大学用书编委会规定,稿件不完善,就没法交付审查。况且文字学课程包括音形义三部分,杨树达讲义只包括“形”的部分,又不合课程要求。有鉴于此,魏建功拒绝审查这部书稿。为表一视同仁,魏建功还告诉杨树达,王力寄来的未完书稿,也没能进入编委会审查之列。
此后,两人当续有书信往来。杨树达1941年9月13日日记记载:“魏建功来书,云将他适,速余完成《文字学·义篇》,以便移交。因取前撰《训诂学大纲》撮录之。警报作,出至土木室,始录完。”据此可知,魏建功曾劝杨树达完成文字学讲义的书稿,以便在他离开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之前,将书稿交会审核。
杨树达是日日记天头记载:“与魏建功(寄《文字学·义篇》)。”可见,杨树达将新补充的《义篇》讲义寄给魏建功了。不过书稿还应该包括的音篇部分,仍未见杨树达续纂。而此时魏建功已辞去大学用书编委会编辑的职务,转至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于是,杨树达的这部书稿就被搁置了。这份讲义即1940年湖南大学石印本《中国文字学概要》,而杨氏据《训诂学大纲》抄录的《文字形义学》,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时,最终也只有上半卷。
这次不成功的“卖稿”经历并未影响杨、魏关系,反让他们因此联系得更加密切。魏建功在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授期间,又一度为教育部负责教材审定,他便将相关工作交给杨树达。如1942年5月7日日记记载:“阅魏建功拟《文字学教材纲要》,附以批评,教部所颁发也。”可见这一时期魏建功将文字学教材的纲要交给杨树达,请他帮忙审阅。
日记所载杨、魏二人的学术交往仍不够全面,但并不妨碍由此推测他们交往的深度。杨树达1946年1月8日日记载:“魏建功寄来伪北大教授容庚与傅斯年书,腼颜自饰,谋欲恋栈,且自拟蔡邕,抑何可鄙!”这封私人信件涉及人物臧否,仅此一点,可证魏建功与杨树达在对待抗战时期沦陷区学人的态度方面,达成共识,并可见二人的交往较此前更加深入。
抗战以后,由于魏建功的学术地位不断上升,引起杨树达更密切的关注。如1946年12月5日日记云:“余季豫寄到《辅仁学志》十九册,翻阅之。魏建功文字扭捏,殊不耐观。《汪辉祖年谱》偏重学术,似尚好。”1946年12月6日日记云:“戒甫来,同至关帝庙答访潘洛基,不值,入室小坐,至精洁,壁间悬楹帖。魏建功书甲骨文,以兴为舆,承罗叔言之误释也。”无论从文字表达水准还是文字学造诣方面,杨树达都对魏建功提出严厉批评。不过,熟悉杨树达日记笔法的读者不难发现,那些杨树达批评越多的学林人物,恰恰是他特别重视的学者。魏建功此期引起杨树达的关注,当与其在这一时期抵达中国台湾担任国语运动会委员,兼任台湾大学教授等有关。此期魏建功风头甚劲,而国语运动又是杨树达“一生之敌”黎锦熙等人热衷的事业,故杨树达在日记中难免对魏建功颇有微词。
学术机构中学人交往十分微妙,偶有微词,不过形诸日记,多只在私下场合谈论,以便日后好相见。果然,两年以后,杨树达与魏建功在时隔十多年后,再度晤面。杨树达1948年9月23日日记载:“九时赴礼堂出席研院二十周年纪念会及院士会议。总统蒋公莅临致辞,旋由院长朱家骅、秘书翁文灏致词。院士张元济(八十二)、胡适之皆有演说。适之举余名,谓携眷千里来会,为难得,次及援安、季豫,闻之增愧。午饭后,魏建功来,久谈。”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评选中,杨树达成为81位院士之一。而9月的这次院士大会是彼时中国学界的盛事,从北平赶往台湾办理国语推行委员会交接的魏建功,因此专程绕道南京,拜访学界名宿,杨树达便是其中一家。仅此一条,即可见魏建功善于经营学界人脉,其日后出任北大副校长,于此也窥得端倪。
不过,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评院士时,魏建功尚不够资格参评。但两年以后,风云变色,新中国成立,属于魏建功的新时代来临。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遴选学部委员,标准和人选,均较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院士评选发生重大变化。杨树达1950年11月11日日记载:“得让之书,云前研院院士非反动,科学院皆聘为专门委员,以陶孟和见示名单勘对,张元济、顾颉刚、柳诒徵并非反动而无名,非院士如黎锦熙、魏建功却入录,知其说未确也。”新旧机构导致荣誉学衔入选人员的变化,引起杨树达高度关注。僻居湖南的杨树达,不得不倚仗在京人士获得消息。余嘉锡儿子余逊告诉杨树达,从前当选的中央研究院院士,只要不是反动分子,一律入选学部委员。但在仔细比勘新旧名单之后,“两朝院士”杨树达敏锐地发现余逊所谈标准不能成立。毕竟,魏建功和黎锦熙正以非中央研究院院士而当选学部委员,而张元济等非反动的旧日院士却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