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邂逅一个叫刘鹗的人
作者: 刘鹏一
大约是大学第二年的某个晌午,由于没课,我便一个人信步出江南大学青山湾校区大门,左转。夏日的阳光很烈,但通惠西路上年过半百的老树却傲然撑着自己的伞骨,交错的枝丫、婆娑的绿叶将日头挡住,似有若无地筛落些许阳光。地面有落叶和阴影,树干上有蝉鸣,树冠上有栖鸟,这条宽阔而车流汹涌的道路上偶尔也掀起一阵风。不远处即是古老的江南运河,时不时能听到货运拖船低沉的马达声。
当时并未刻意找寻方向,但现在想来,也许冥冥中有谁正向我招手。至惠山公园后,我仍旧左转,遵照某种习惯沿着公园的围墙继续向前,随后再左转进入一条小路,这便是惠山横街了。路口有座古朴的青石牌坊,上题“九峰翠嶂”,绿漆修饰,极其简陋,只构成一座“门”,高不过三米,石柱粗也就十几厘米。路两侧少树,左侧为惠山公园栅栏,右侧为沿街民房,房屋一律只有两三层,石灰水刷成,灰扑扑的,在夏日的照射下显出丝丝古韵,但行人匆匆而过,哪里会想到古色古香呢?就是在这条路上,历史悄然演化着,城市不断发展。几年后,一座惠山古镇横空出世——它就建在这处被我反复踏访过的故地。向前不过三百米,右拐可至菜场,左手为当街而立的汤圆店,店门口牌板上用毛笔写着“祖传秘制”,无论是酒酿汤圆还是桂花汤圆、花生汤圆,都色香味俱佳,因此我常一早来吃一碗,吃完再逛菜场及场外的古董摊位。古董摊位是我的挚爱,有卖古籍旧书的、卖字画的、卖瓷器古钱币的、卖古玩木雕的,也有卖老地图和民国老广告的……不一而足。作为穷学生,我能买的也就只剩下古籍旧书了。
那日,我照例直奔旧书摊。所谓旧书摊,其实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地上铺一张床单,然后将书按顺序摆放。书分三六九等,清末民初的归为一类,语录和理论归为一类,接下来便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二十世纪的由于簇新,所以侧码着,只露出书脊让人看名字。民国旧书少见好书,多数是谁的医书药方,但那一日我却发现了一套残破的线装书籍,共四本,翻开一看,竟是图绘版《老残游记》,除此之外,还有“中华民国四年何仲基题”等字样。那一刻,我似手中托举着九十年的光阴,隐约觉得缘分来之不易,我从未对一本古籍产生那么热切的渴望。纸张软塌,纸面灰黄,摩挲其上,有世事尘埃之感,轻轻合上,一股历史余风飘了出来,荡漾面颊之上,我闻到了蠹虫的味道。
作为老顾客,在几番讨价还价后,我最终以四十元买得这套《老残游记》,随后开启了一场与老残游历世间、探险人生的传奇之旅。每每想到老残这走方郎中游走于官场边缘,入世出世,直斥酷吏误国祸民昏庸无能,害民比酷吏贪吏更甚,便觉得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老残游记》列入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并留下“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十六字真言,实在不虚。然而遗憾的是,老家拆迁,这套古籍不知去向,直到自己落户南京,我才再次与刘鹗续上前缘。
二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全国掀起立宪请愿高潮。就在这连绵呼声中,一群身着棉麻质褂子的快班衙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江宁府。六月江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距离燠热的三伏天仅剩一步之遥。
他们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鬼鬼祟祟,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岁月动荡,谁又被他们盯上了?这是个谜。直到一个留着一小撮黑须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人们才恍然。不少人认识他。此人身份特殊,出身官宦家庭,如果要罗列他的履历,恐怕能用蝇头小楷写出厚厚一沓纸。他参与总理衙门考试,候补过知府一职;他参加过黄河治理,可谓治黄功臣;他崇尚实业救国,为铁路建设奔波辗转;他还以一己之力开仓放粮,拯救万民于水火;他悬壶济世,常免费为病患治病,且时有妙手回春之法;他慧眼识得甲骨,使得中国的甲骨文成为举世显学。如果再风趣一点,说他是南京历史上第一位炒地皮的大亨,恐怕也没人会反对。然而现在清廷容不下他了,要狠狠地教训一下他。在王朝的实际掌权者眼里,此人——刘鹗,罪恶滔天。
距离光绪帝、慈禧太后离世,只剩下4个月了。实际掌权者袁世凯对他心怀私愤。六月十七日,这个未来的窃国者为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当日,道员杨文骏抵宁,谒见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端方,面呈军机大臣、政务大臣、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袁世凯的意旨,嘱拿革员刘鹗解京。站在总统府门前,昔日肃静的两江总督衙门早已聚满了熙熙攘攘的游人。他们从天南海北麇集而至,带着某种兴奋,穿梭于偌大的古建筑群,偶尔也慨叹历史的兴衰。导游为了满足游客们的猎奇心理,搜罗了众多有趣的典故、传奇、绯闻,让游客看得开心的同时听得尽兴。不过,端方不是林则徐,也不是曾国藩、张之洞,人们并不关注端方,也就不关注端方在这座豪奢的衙门里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来看,端方是孤独的。没有人在乎孤独的端方背后的文人气质。这样一位晚清煊赫人物,在这里待了三年,三年里留下多少痕迹,早已无人问津。好在,他一脚踏进历史,一脚跻身文化。
清末郑孝胥人品不佳,但颇为识人,他曾说:“岑春煊不学无术,张之洞有学无术,袁世凯不学有术,端方有学有术。”端方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同时,端方还是收藏大家,张謇为端方所写的挽联格外凸显其收藏之丰、之巨:“物聚于好,力又能强,世所称者,燕邸收藏,三吴已编《陶斋录》;守或匪亲,化而为患,魂其归半,夔云惨淡,万古同悲《蜀道难》!”作为有着革新思想的清朝贵族,端方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关键时刻,有机会出访日本及欧美多国,总结考察成果,上书《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编著《欧美政治要义》,把国之振兴引为己任。端方在两江总督任上的三年,也是刘鹗活跃于此的三年,无形之中,他们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除了史实之外,人们更愿意相信某种深藏其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玄奥。刘鹗与端方之间,势必存在着这种不可言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根蜘蛛丝。
来者不善。杨文骏曾为中国通商银行总董之一,此银行是盛宣怀的产业,盛宣怀与刘鹗曾在1896年卢汉铁路的承办权上大起纷争,故而杨文骏对刘鹗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面对杨文骏,端方内心悄悄涌起波澜。但官场上,讲究计策,表面功夫还要做足,于是端方次日(十七日)发电,致“北京袁宫保”,极尽卑微地说自己已经承蒙杨文骏“面述尊谕”,而面对杨文骏提出的“刘鹗来宁具呈声明报效地亩事”,端方忍不住探寻“是否即行捕获,请示遵行”,如果刘鹗被捕,“应如何奏明起解,并解交何处,乞示”?端方有意为刘鹗争取出逃的时间,于是一面好好安顿杨文骏,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另一面紧急特召刘鹗好友王孝禹,有意透露消息,并故意拖延了捉捕时间,由白天改为夜间。
王孝禹不仅是端方的幕僚,也是晚清书法家,藏书亦丰,与刘鹗有着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能绘画,善鉴别,精篆刻,两人常有往来。
王孝禹立马写字条,叫专人送至刘鹗住处,可是却被刘府老管家李贵“挡驾”,坚持说老爷睡了。送信人只得将字条嚼碎吞下,致使刘鹗丧失了出逃时机。细细思来,这个说法未必靠谱。一来,人命要案,绝非儿戏,任谁听闻后都会火急火燎第一时间通知;二来,李贵既为老仆,当知王孝禹是刘鹗好友,绝没有让王孝禹派来的送信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六月十八日,袁世凯收到端方镍电后,将之归入外务部本日公文收档。
六月十九日,外务部发急电致端方,列述刘鹗罪状三条(一戊戌垄断晋滇矿利,二庚子盗卖仓米,三上年私运韩盐);命端方“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获后电复。俟酌定办法,再(由外务部)电达”。当日端方收到外务部此电。
这几封电文,出现了一些出入。端方在第一次电文里特别提到“提出刘鹗来宁具呈声明报效地亩事”,但到了六月十八日外务部的回电里却绝口不提。端方所言,是听了杨文骏的密令。这也就为刘鹗被捕的真正原因埋下了疑问,既然这三大罪状均为旧事,怎有旧事重提之理?必然是有不可言说的隐情,而这隐情或许只是个人恩怨,上不得台面。
总之,端方为刘鹗争取到了两天时间,而刘鹗仍旧错失了逃跑的机会。到了六月二十日,端方发号(廿日)电,致“北京外务部”:“革员刘鹗,已派巡警总监何道黻章带同委员许炳墩设法在宁拿获,交巡警局看管。”
端方后来有没有见过刘鹗?我们不得而知。
六月二十二日,外务部上奏折,附片专陈刘鹗罪状,“贪鄙谬妄,不止一端”,列举戊戌矿、庚子米、上年盐三款,谓“均系营私罔利,勾结外人,贻患民生,肆无忌惮,若任其逍遥法外,实不足以惩奸慝以儆效尤”。奏报“现接准南洋大臣端方电称,‘该革员因浦口议开商埠,来宁具呈报效地亩’。经臣等电复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请示“应如何惩办之处,伏候命下,即由臣部电知南洋大臣遵照施行”。刘鹗浦口囤地之罪,被袁世凯巧妙地抛给了端方,仿佛是端方有意捉拿刘鹗,欲治其罪。
刘鹗被捕后迅速由兵船押至汉口,随后由湖广总督派员押送北上,经河南、陕西、甘肃至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按原计划刘鹗是要被押解至京城的,刘鹗在北京关系网庞杂,李鸿章、吴大澂、王文韶、徐郙等,都曾是他强大的政治资本,遗憾的是他们早在刘鹗出事之前纷纷离世。庆亲王奕劻在京,他是参与庚子赔款谈判的总理大臣,深知国之屈辱,国之衰颓,深爱刘鹗之才,也大力支持刘鹗的许多建设思路,曾阻止袁世凯对刘鹗的打击。袁世凯抓住了刘鹗炒地皮的把柄,知道刘鹗一旦进京,可能会有申诉的机会,因而刘鹗终究未能回京,而是直接被发配新疆。历史是波谲云诡的,人物的命运也是瞬息万变的。
三
在南京的第三个年头,我和朋友创业,将办公点搬至浦口,此举使我与刘鹗的距离更近一步。
彼时,长江大桥尚未大修,大桥的南北堡还设有公交站台。我常从大桥一侧步行至南堡或北堡,然后乘坐公交车,既锻炼身体,又能够感受大桥的雄伟和长江的风光。江风猎猎,卷起衣袖,颇长豪迈之情,而向东远眺,六合大厂地区的烟囱高耸林立,轰鸣的机器代表着工业文明;向西俯瞰,浦口码头如一块跳板突出江面,浦口火车站则掩映在稠密的树荫里,交通发展的力量孕育期间。这两处,我仿佛都看见了刘鹗的身影。
刘鹗罹难属于数罪并罚,“浦口囤地”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道他沿江而上时有没有过后悔,有没有为自己一生既有草莽英雄的气概,又有百无一用书生的舛运而黯然神伤。当他再次路过湖北时,是否听到卢汉铁路上轰鸣而过的火车笛声?是否感叹过自己为何才大志大偏偏诸事无成?
刘鹗具有优于常人的预见性,他似乎预感到浦口这块沿江荒滩在不久之后将大有可为。
1902年,刘鹗与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等在南京创业,开办“三洲地皮公司”,合购浦口九袱洲地。九袱洲原名九洑洲,“洑”有涡旋之意。“九洑”则表示有多个涡旋,由泥沙淤积而成。在德国外交部档案馆珍藏着一份《浦口港的开放》(1911年-1917年归档),其中一页手绘图上,紧挨浦口火车站、浦口码头的黄金地段,有三个地块用彩笔勾勒出来,并注有刘鹗的名字。其中一地块上标示,“刘鹗名下追出之一股,每一股均约一千三百七十亩”。实际上,据保守估计,三洲地皮公司名下土地应该有5000亩左右。这些土地于1905年正式领到购地执照。1908年,恰好清廷开建津浦铁路,刘鹗顺势而为,着手将九袱洲地块抢先一步开商通埠。孰料,当地劣绅陈浏仗着自己朝中有人,逼迫刘鹗以原价转让。《老残游记》中的老残有刘鹗的影子,从这部小说里面不难发现,刘鹗属于遇强则强的类型,陈浏没等到刘鹗低头,反而碰了一鼻子灰。然而强盗自有强盗理论和强盗手段,他通过京中御史吴文翰将禀帖投到清廷军机处、外务部、邮传部等,控告刘鹗“私集洋股,揽买土地”。袁世凯自此知道刘鹗在南京的事。
有一种说法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张曜由河南布政使调任山东巡抚,恰逢黄河连年泛滥,张曜焦虑之际想到治水专家刘鹗,将其招至幕中担任黄河下游提调官,成为他日后治黄的力助手。据著名学者严薇青考证,在这期间,袁世凯也游幕于张曜府上,袁世凯眼见刘鹗大红大紫,自己却久不被重用,托刘鹗向张曜求情,借外放任职伺机寻求发家机会。而张曜目光犀利,本就知人善任,对袁的人品颇有不满,故而没有同意袁的要求,自此袁世凯便对刘鹗产生了误会与怨恨。
刘鹗当时所购九袱洲荒地,靠近津浦铁路终点。津浦铁路作为南北大动脉,有着独特的文化底蕴,未来的国之栋梁正是沿着这条铁路走南闯北,为国家崛起奋斗不息。九袱洲地理位置特殊,自然而然成为一片红色土地。1927年11月,中共南京市委农运委员宋震寰(宋日昌)带领两名团员来到浦口,通过浦口码头工人、共产党员李鸿彦开展地下工作。随后,李鸿彦又找到浦口铁路工人、共产党员胥光亮。胥光亮当时已在九袱洲贫雇农中串联,发现九袱洲农民具有强烈的觉醒意识,他们趁机发展党员,顺利成立起南京地区第一个农村党支部。节假日期间,我常以骑行的方式去探寻散落于历史角落中的南京地名,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故事,一些曾经的风云人物尽管已被大众遗忘,但只要我们走入那片土地,依然能够感知到他们强大的磁场。他们是幸运的,我们亦是幸运的,因为我们在某时某刻不经意间隔空相遇,或沉默,或交流,或相视一笑,在往后的日子里又常常想起那个独特的时刻,或慨然,或凝重,或奋起想要记下什么。这是彼此之间的一场精神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