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婆

作者: 王良瑛

“南茶北引”到桃林

人感动了山,山馈赠于人,于是有了桃林绿茶。

桃林是诸城的一个乡,现在改为镇。域内山连山,村庄圈在山窟窿里,难出难进,祖辈穷得叮当响。

如今面貌大变。桃林成了茶乡,百姓种茶卖茶,生意兴隆,由穷变富。

变化绝非轻而易举。茶农们描述,桃林茶是用苦浇出来的,用心暖出来的,一芽一叶都饱含着坚忍和温度。

诸城种茶,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南茶北引,诸城县选定了桃林公社。南茶北引首先在青岛、日照试验。青岛、日照邻海,空气湿润,冬季相对温暖。而桃林地处内陆,种茶能成?桃林公社种茶也并非盲目行事。桃林地处诸城最南端,虽不靠海,但离海最近的村庄仅百里之距。关键在于北五十里有一道齐长城,也是一道分水岭。当地居民描绘,夏季雷雨期,岭南经常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岭北却是一片阳光。故此,岭南草树茂密,鸟兽繁多。齐长城是春秋战国时的齐鲁两国之界,北齐南鲁。行人过岭时常常开玩笑:一会儿看看鲁(齐)国是个啥光景!

不言而喻,“南茶北引”是在岭南一试,成功之后,面上推广。

试归试,但不莽撞。想起来大胆,做起来谨慎,公社只选定了五个村子,种在小地块,不过多占用粮田。

五个村子中,有一个土楼村。

冷暖茶臼

“土楼”这村名听起来有点特别,觉得一定有点什么小典故。但其实并没有,有的只是山。附近还有草屋村、瓦屋村、三官庙村,也都只有山没有典故。土楼村还有一个名字特别的地块:茶臼。在村东头,山前面积约十几亩。地块三面石崖,唯南面低矮,使人想到“臼”的形状,可得诠释;可“茶”又费解,因为此处从未有过茶,村民们祖祖辈辈从来没见过茶为何物。

可是,村支部书记周家芳却由此迸发灵感:名字叫茶臼,必是要我们在这里种茶,祖宗千百年前就点中了的。就在这里,种!

村里人在茶臼种上了茶。春天茶苗出土,鲜嫩可爱,夏天生长旺盛,秋天叶子变黄,到了冬天,茶苗死了。这不奇怪,南方的作物抗不住北纬35至36.5度冬天的寒冷。

周家芳年轻气盛,第二年再来,防寒措施跟上,并且成立了山林队,管理苹果、山楂,兼管茶苗。茶苗终于成活了四分之一,他一边护理好老的,一边又种植新的。十几年下来,勉强成行成片,到七十年代,可以采摘芽叶,炒制茶叶了。但是,所产数量有限,技术也不过关。公社帮助他从外地请来师傅,可茶叶销路又成难题。那时候人们关注的焦点是饱肚子,社员们说,吃地瓜的肠子,哪抵得住茶叶刮擦,白送也不敢要!虽然公社收购站收购,价格与付出相比甚不划算,更何况还有质量要求。周家芳和社员们的心灰了,放弃管理,杂草丛生,“茶臼”变成了“草臼”。

时光荏苒,时代变迁,农村实行改革,土地承包唤起了农民的积极性。村民周家丰热血沸腾,1984年承包了茶臼,并且在附近开垦出了新的茶地。可惜由于经验不足和市场信息闭塞,经营只赔不赚,最终落得一声叹息。茶臼又成了草臼。

这时,周家雪站出来了!周家雪生于1954年,磕磕绊绊上完了高中,再没了深造的机会,便回村当起了农民。周家雪有两大特点:一是不安于现状,眼高心盛,总爱琢磨着捣鼓点发明创造;二是性格内向,表面看上去不冷不热,胸中却是烈火熊熊。农村改革的大潮冲击得周家雪躁动不安。如果说前些年尚抱怨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天时地利、百年之“遇”都有了,就看个人是不是有“才”了。是骡子是马遛着瞧!周家雪决计一显身手,胸膛一拍,“捡”过周家丰丢弃的茶臼,又延伸出二十亩,辟出了一个四十亩茶园。而且举借负债,一次缴足了五十年的承包费,准备背水一战!

村里人惊愕,亲人们捏一把汗,唯有当兵的儿子周振华写信表达了对老爹的鼓励和支持:“人生能有几回搏?路是人走出来的,业是人创出来的!”老子说:“咱土楼窝在山底下,穷了一代又一代,能不能用茶叶解开穷疙瘩?”儿子说:“不光咱土楼,眼光再放远些,看到全桃林乡——”父子俩这时只看到桃林乡,已经称得上大眼界了。

周家雪不是凭空臆想,他有文化,善思考,已经阅读了大量“南茶北引”的资料、书籍,到崂山、日照茶园私访,不能说成竹在胸,却也路数在心了,这才昂首振臂一声吼。周家雪还有一个独特的见解:茶苗如同婴儿幼童,除了悉心管理,还要赋予感情。于是他在茶臼用碎石垒起了一间矮屋子,一天到晚守在茶园。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惨烈。这年冬天冷得出奇——当地气候规律,三年一小冻,气温最低到零下10摄氏度;五年一大冻,最低零下15摄氏度;十年一恶冻,最低零下18摄氏度,具有毁灭性。这十年难遇的毁灭性恶冻,偏就让想大干一场的周家雪遇上了。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周家雪淡然一笑:“那是上天的考验。”孟子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吗?不过,这个考验委实太过残忍:夜间,肆虐的西北风把深埋地里用高粱秸扎的挡风帐全部刮断,高粱叶子漫天飘飞,高粱秸横七竖八倒了满地。覆盖在茶苗根部的沙土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茶苗裸露出稚嫩的根茎。好比房屋倒了墙壁,孩子被掀去了被子,所有防寒设施毁于一旦!但是,周家雪不气馁,不退缩。挡风帐摧毁了再造,沙土刮跑了再从别处运来。能救活一棵是一棵,救活一棵也能证明茶苗的不屈、山里人的不屈,来年可以成活更多。周家雪走出石头屋复修茶园。复修成果尚在其次,意义在于陪伴,陪伴遭受狂风摧残的襁褓中的孩子,它们需要关爱。周家雪头上的帽子是单薄的,身上的棉袄棉裤没絮进多少棉花,难以御寒。他用围巾捆住帽子,护住耳朵,用绳子扎紧棉袄,尽可能地保存住体内热量。他手里拄一把铁锨,风大站不稳,就靠铁锨撑住身子。他在顽强地与恶冻搏斗。

这时趔趔趄趄过来一个人——老书记周家芳。周家芳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着茶园,自己当家时没能实现茶在土楼安家落户的愿望,周家丰又没搞出名堂,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周家雪身上了。他见到了浑身哆嗦的周家雪,惊了,疼了,僵住了。他拍了拍周家雪的肩膀,嘴唇哆嗦了许久,才道出了两个字:“兄弟!”

两个字,一切安慰都有了,周家雪咬牙点头,一脸坚定。周家芳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急匆匆回去了。

温馨与悲壮,便从此刻开始。

周家芳回到了家里,装了一袋子地瓜干,去桃林供销社用瓜干换散白酒——三斤瓜干换一斤酒,他用九斤瓜干换了三斤白酒。九斤瓜干,掺糠加菜,这是全家四五天的口粮,周家芳舍上了!

就在周家芳提着酒壶快要到茶臼的时候,却不慎摔倒了。酒壶摔碎,酒淌了一地。周家芳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清凌凌的白酒在冰冻上漫散,呆傻了。他本能地掏出烟袋,点上烟,火柴一扔,酒呼地着了起来,蓝色的火苗在风中嘶嘶烈响。周家芳仿佛于混沌中恢复了知觉,顿时疯了一般,举起双臂,歇斯底里地大喊:“里皮袄,家雪兄弟的里皮袄!”

周家芳的喊声被风吹散开,引来了邱孝忠。邱孝忠是现任村支书。土楼种茶是新事物,前前后后二三十年,如今始见成效,邱孝忠期望满满。他心里同样牵挂着茶臼,他本来要去看周家雪的,却被周家芳的喊声引了过去。他看见周家芳面前燃烧的“酒火”,闻到了浓烈的烧酒气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打了声招呼,周家芳就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边哭边念叨那句话:“里皮袄,家雪兄弟的里皮袄……”

“里皮袄”指酒,别名“烧刀子”。因为喝了肚子里热,乡间谓之“穿上里皮袄”。周家芳到茶臼,见周家雪衣裤单薄,无法抗拒恶冻的肃杀,便想到发挥烧刀子的效能,从“里面”增加热度。这时地上的酒已经烧尽,所烧之处成了一个浅凹,黑黑的。多少年后铺水泥路,邱孝忠提出把这块黑凹处保留,周家雪说不用,他已经铭刻在心,永远忘不了的。邱孝忠扶起周家芳,安慰他一番,然后自己回家背上了瓜干和酒坛子,去供销社换回了五斤散酒,送到了茶臼周家雪的石头屋。

但是,这五斤烧刀子周家雪没喝,一口也没喝。在石头屋一放就是四年。

四年的时光,周家雪的茶园告捷。经上级专业部门鉴定,炒出的绿茶为优质。茶树终于适应了当地的气候。由此起步,渐次扩大,很快推广到了附近八个村庄,注册“大山春”,“粮农”变“茶农”,以茶脱贫致富,名震一方。

这是周家雪激动的一刻、骄傲的一刻,土楼村仿佛过年一样兴奋。晚上,全村老幼集合在小学教室,课桌对成长方形,桌上摆着一个酒坛子,是四年前的冬天邱孝忠送到石头屋的那个装了五斤烧刀子的酒坛子。坛子旁边放一只黑瓷碗,碗里的陈年老酒散发着浓香。桌子另一头放了一只木桶和一溜儿茶碗。乡亲们围桌或坐或站,周家芳与邱孝忠新老两位村支书立于两边。周家雪先向乡亲们深深鞠躬致谢,而后两眼含泪,高声讲起了四年来的风霜雨雪。他特别讲了那个冬天周家芳与邱孝忠给他送酒的故事,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了声。他双手捧起黑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碗,儿子周振华早已将泡在木桶里的茶水一勺勺舀到茶碗里——周振华退役后辞去了一切岗位邀请,回家做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和参谋。周家雪这才道出了心愿:“每人抿一口酒,喝一碗茶,算是看得起我周家雪,也好记住这个日子!”

这个日子很难忘,全村人抿了酒,喝了茶,神经兴奋,一夜无眠。这个日子很重要,数年之后,土楼周围乃至桃林西部山乡,处处皆茶园,以至颠倒了“路西”和“路东”人们的意识——诸(诸城)日(日照)公路从桃林穿过,路西多山,村庄多,穷;路东相对平坦,村庄少,富裕。以前,路东姑娘不嫁路西小伙,路东男人抽烟卷,路西男人抽烟袋。现在大翻个儿:路东姑娘巴结路西小伙,路东男人和路西男人都抽烟卷,路东的比路西的低了两个档次。

碧龙之春

桃林乡第一家注册商标的茶厂是碧龙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桃林联中搞勤工俭学,与乡政府同时加工茶叶,以“碧龙春”的名字销售。九十年代初,乡政府将两厂合并,成立诸城茶厂,1997年正式注册“碧龙春”商标。2000年后政府禁止办企业,茶厂拍卖,贾桂英以184万元拍定。

贾桂英是一个事事不服输的角色。干过相州镇饭店经理,在城里开过茶楼,干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红火。只是,经营茶叶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行当,而且184万元也不是个小数,拍卖会上只凭一股热情驱使,事后她感到泰山压顶,至今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但也好,184万元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击打着她向前奔,终于做得风生水起。不过,贾桂英说,哪一步都有苦和辣,还有甜,和戏剧一般。

2004年,山东省举办了首届茶博会。

北方办茶博会,没有过的事情,当然不应错过。然而,贾桂英去时欢天喜地,到后却大失所望。浏览了一圈展区,贾桂英蒙了:展区那么多,大的几十上百平方米,小的几平方米,却唯独没有一个是诸城桃林的。再浏览一遍,更仔细地找,仍未见到。翻看茶博会的花名册,她倒吸一口冷气:茶叶大省福建带队的是一位副省长,邻近的莒县带队的是县长,而碧龙春茶厂仅来了她和负责销售的孙中军二人。贾桂英顿时感到人矮了半截。退却吗?不,贾桂英的人生词典里只有奋争,没有退却,她和孙中军照样来到签到处签到。报上厂家名号,工作人员将预先印好的册子从头翻到底,没有;再翻一遍,还是没有。册子上没有就报不上到。“底儿”露出来,贾桂英反而冷静了。她留心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欲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中寻找蛛丝马迹,为己所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根据说话的口音“逮住”了一个对象。这是一位中年大姐,一脸温厚。贾桂英没问大姐的家乡在何处,却劈头来了一句:“大姐,您老家是诸城哪个村的?”大姐被问得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南北,仔细打量起贾桂英。贾桂英继续套近乎:“我是诸城来的,您乡音未改,一听就是老乡。”大姐这才恍然大悟,如实相告,她老家是莒县,不是诸城。贾桂英并不罢休,道是莒县和诸城搭界,古时都属莒国,耳朵连着腮,说话一个腔,老一辈就是一家人。大姐笑了:“这么说,你是诸城来的?”贾桂英说:“诸城桃林,好地方,人见人爱。山清水秀人勤劳,谁能不说桃林好!省里领导的题词。”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攀上了乡亲。当然少不了要说茶博会,这是主题。贾桂英真诚地恳求:“这么大的场合俺头一次参加,不懂规矩,心里没谱,求大姐帮俺!”贾桂英便说起她的碧龙春茶厂,创业的艰难,员工的期待,184万元,所有能够赢得大姐理解信任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是该当有缘,事要成功,贾桂英真的拜对了菩萨,大姐恰巧就是协调展位的,她被二人的真诚打动,千方百计从别处给他们腾出了一个角落。贾桂英说,角落很小,一米见方。孙中军纠正,不止,有两平方米,甚至还大,两平方半。再小也是摊位,有了名分。两人把“碧龙春”的招牌挂出去,把茶叶摆出来,又在台子上摆上几只玻璃杯、两把热水瓶。贾桂英与孙中军分别站立两边,见人走来便不失时机地招呼:“请品尝一杯诸城茶!”“诸城茶?诸城还产茶?听说有崂山茶、临沂茶,没听说还有诸城茶。”“诸城在更北方,是目前中国最北方的茶,采摘时间晚,光照时间长,叶片厚,味道佳……”说着,立即冲上一杯端给客人,嫩芽徐徐下沉,香味缓缓散开,两人脸上露出满是渴望与热切的神情。却少有人驻足。庆幸来了一位老茶客,冲着杯子闻了闻,坐下来慢慢品。客人微微点头,发自内心地赞誉:“真的不错!”再品,坦率地指出不足:“煳味过重,鲜味嫌轻。”少顷,娓娓道来:“茶的味道,全在一个火候,分秒之间,天地之别。品质在炒茶人的手上,非一日之功!”那人离开时还记下了二人的电话和茶厂的地址,令他们兴奋了好大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