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戏

作者: 李晓燕

在我家的抽屉里,一张母亲年轻时的剧照珍藏在泛黄的相册里,一身戏服装扮的母亲年轻的笑脸把整张相片照亮。那时的乡村剧场十分火热,年轻的母亲在一场场演出的滋养里成长,将对戏曲的热爱延续到绵长的生活中。在童年乘凉的夏夜里,她曾一遍遍唱给我们听。那张老照片如同涓涓细流,时常穿过久远的时光在我脑海里浮现……

半个多世纪来,吕剧以一种温情醇厚的质朴氤氲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滋养着一方水土,成为小城的背景音。

九点,我经过门卫室到小城吕剧团,抬头看了看大约五层高的小楼,有些犹豫,便问看门的大爷剧团在几楼。没有回音,我转身往楼道里走。

原本安坐在屋里的大爷隔着纱窗喊,不认识这里人的,过来登记。

我走过去配合他,他递过来一支笔,让我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本上登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尘土的颗粒感。登记好后递给大爷,他并不仔细看,已经坐回到原先位置,也没告诉我剧团在几楼。

二十分钟前,我发微信给王团长,他说在剧团,却忘了问在几楼。

这里临近莱西地标性景区——月湖公园,位于老城区。跟着百度地图一路走,在威海路路南,六个呈拱形的白色大字“莱西市吕剧团”醒目地立于临街的店铺之上。平时经常从这里路过,却不曾留意到它。

不知为何,走进剧团,感觉仿佛走进了尘封的记忆。

剧团的门开在右拐的小路上,再往前就到了月湖北岸,想必平日湖水的潮气依然会氤氲到这里。我不由得猜想,团员们会不会到公园练功?那时公园里微澜的湖水又会荡起怎样的涟漪?

后来跟王团长聊起才知,早年间剧团的吕剧人还真有到湖边练功的习惯。

走上三楼,楼梯口正中是一面大镜子和简朴的楼道,明显透露出时光遗留的痕迹。

印象中的剧团里应常有人在练功、吊嗓,红袖绿衣,乐声飘飘,这里并没有。偶然有人走动的办公室,敞开的屋门里零落的办公桌,都折射出时光的映像,仿佛走进歌声缥缈的旧时光。在时光交叠中,二胡、扬琴、琵琶等众多乐器护拥下的吕剧唱腔隐约在耳边萦绕。

辗转找到王团长办公室,屋里并没有人,下楼正准备离开,似乎听见有说话声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像是在开会。

不一会儿,有个姑娘从屋里出来,我向她打听情况,她邀请我进屋里去。王团长说他们在开艺委会。两边分坐着几个年轻人,如同两排生机勃勃的树苗,正在春天里肆意伸展。王团长正在布置最近下乡演出任务,要他们发挥骨干作用,看得出他是在培养剧团的后备力量。

初秋的风穿过窗户一阵阵袭来,夏日的燥热正在日夜更替间消散,时光的脚步在不经意间溜走,月湖在秋风的吹拂下正不动声色地更换衣衫。从剧团楼上往南看,月湖被楼层遮掩,遮不住的是从湖边传来的秋意。季节的更替是大自然的赏赐,那么剧团的兴衰呢?或许也是时代更替的洗练。

晚霞包裹着浓云镶满天边,初秋的暑热未尽,傍晚室外依旧闷热。

五点多,车在田格庄村委大院停下来,办公室并没有人。王团长打电话联系村委会,不久线杆上的大喇叭响起:“今天晚上六点半,吕剧团在村委会演出……”

广播声带着久远的空旷感袭来,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时光封印悄悄打开了。

村委大院也是篮球场地,两个篮架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宽敞的空间正适合搭建演出场地。我想象着晚上的舞台要如何搭建,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场。

我今天拿的相机和架子有些重,上午联系王团长是否有顺路的团员能捎着我。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大多数团员都是骑电动车上班。我告诉他,我也时常骑电动车上班。下午,他开完会顺路捎我去演出现场。最近一周他们都有下乡公演的预告,这次公演结束,剧团还会发布新的演出通知,到十月底他们要完成一百五十多场公益演出。王团长说剧团一年要演出二百多场,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演出。多年来,他们以下乡公演的方式传播着吕剧艺术,在城市和乡村燃起一盏盏烛火。

习惯了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一直好奇吕剧团的工作会是怎样的状态。

早到的团员正围在树下闲聊,树下一个简易包里A4纸打印的《珊瑚与凤姑》曲谱稍稍露出头,如同候场的演员。我询问是谁的本子,旁边一位年龄比我大的男团员让我只管拿着看。我随手拿起来,只有几页纸的曲谱里面有不少改写和标注部分,封面微卷的右下角写着“姜满成”三个字,证明这是一本有主人的谱儿。

那位男团员告诉我,就是旁边那个穿黑色短袖的青年。

这个年轻人上次在团里艺委会上见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略显沉稳。曲谱显然是晚上演出要用的。我以为惯常的演出曲谱早已耳熟能详,怎能用得上本子,由此看得出主人工作态度的认真。想来这样一本曲谱跟着他走过不少演出舞台,时常和他一起隐没于舞台的一侧,默默地支撑着偌大场地的气度,拉伸着舞台的艺术张力,低调含蓄。

这么多年来,王团长一直为剧团发展忙碌操持。剧团有42名团员,其中20名企业编制,2名临时工,其他人都是差额事业编。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他要为他们的生计谋划。现实生活更多的时候需要六便士而不是月亮。时常忙里忙外团团转,似乎已经成为王团长的一种习惯。

演出车拖着长长的车身开进来,车一停,大家瞬间忙碌起来。几乎不用调度,全凭默契,转眼间就搭好了演出舞台。舞台正中间摆好了桌椅,乐队在右侧落座,调音声、合音声不绝于耳。

没有专业化妆师,团员们都自带多种技艺,有条不紊地自己化妆。起先吸引我的是在演出车后边化妆的演员,她正专心地在脸上涂抹彩妆,不远处是散放的各色头饰。一个手拿烧鸡的男团员在一旁边吃饭边看她化妆,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幅生动的生活写实照——艺术离不开生活。

村委办公室正中间,一张毛主席像赫然入目,时代的风瞬间扑面吹来,仿佛由此迈进了那个火热的年代,戏曲的帷幕从这里拉开了。几个团员正在屋里化妆——扑粉、画眼、描眉,不时有人进来分享点心、水果,这便是他们的晚餐了。有人拿水给我喝,也有人跟我分享自己带来的点心,这让我这个外来者不显得那么孤单,融入他们看来也不难。

胡镇山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坐在凳子上忙着上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他中午和许多同事一起参加了喜宴,有人问他中午为何不尽兴喝,他说晚上还得演出,不能耽误事。我曾在一份资料里看到他饰演小生,认识他当然也是从剧团的抖音里,他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拥有不少粉丝。

剧团的角色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无法替代。一个人的缺席往往要影响整个团队的演出,所以演出时间是不允许请假的。有人告诉我,他们外出演现代吕剧《民心安处是吾乡》时,他爷爷去世都是演出结束后团长才告诉他的,知道消息后他匆匆赶回去,也只是在家待了一天,又忍着内心的悲伤,匆匆赶赴下一个演出地点,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观众。

史晓钰的脸上就有三个人的手笔,她着急忙慌地修饰,一边又追着他们打闹,红唇、红眼妆、黑眉眼、白脸庞,脸上泾渭分明。欢快的气氛在这方空间里弥漫,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六点半刚到,锣鼓声立刻响起来了。

开演啦!有人喊。

如同接到了指令一般,瞬间有人冲出房间,紧接着台上就传来吕剧唱腔。

台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乡亲,他们拿着马扎板凳坐在台下认真地观看,旧时在老家看戏的画面穿过舞台铺展开来,仿佛台下的乡亲从未离开过。

观众越聚越多,渐渐对戏台形成半包围之势。有不少老人坐着轮椅也来了,他们一边看,一边讨论着剧情和扮相,专注的眼神里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昔日的光彩。在吕剧演出中也最能品味出村庄的况味,时光是一种蘸料,越久越醇厚。被这种情思吸引,许多平日住在城中的村民也赶回来了。吕剧起源于田间地头、大街小巷,它没有京剧剧本的宏大,剧目多取材于民间生活,以生动活泼的群众语汇为剧种台词,表演朴实、自然,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时常是家庭琐碎,以小切口展现大道理,先天具备表现现实生活题材的优势,所以它的出场就很接地气,也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这是它受众广泛的原因。

我曾看到过小雨中撑伞看吕剧的画面。台上是冒雨演出的演员,乡亲们的热情唤起了演员和乐队的激情,台上台下在细雨和戏剧的滋养里空前统一,或许吕剧正因此在齐鲁大地上生根发芽。

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跟着奶奶来看妈妈演出,小小的他一下车就融入队伍里,左右穿梭,小巧的身体灵活地奔跑在场地上,如同一股涌动的春潮。

他说他叫赵卯晨。

我问,你几岁了?

四岁。

上学了?

要上中班了。奶奶教他说。

想起从前看过的资料,绝大多数成年人能回忆到四五岁。那么,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或许将永远留存在他的记忆深处。

一群孩子在后面的运动器材上翻滚,边看戏边玩耍。玩耍中,吕剧已悄然潜入他们的童年,成为他们乡愁的一部分。

晚风习习,霞光拖走最后一片嫣红,夜的帷幕正式拉开了,万物隐没于黑暗中,舞台在夜色里愈发显得流光溢彩,恍如广袤大地上的一盏烛火。

今晚的演出是《小姑不贤》。处暑节气带来了凉意,夜色清浅,因是周五,人气浓郁。

台下的观众越聚越多,大多数是年长者,或许只有经过时光打磨才能放慢脚步。放暑假的孩子好奇地观望着,感受着热闹的氛围。家家户户聚到一起,升起乡村最浓厚的烟火气。这是暑假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周一新学期就要开始了,等待他们的便是新的书本和知识,是走出乡村、反哺乡村的供养。

夜空下,戏台在人群的簇拥下璀璨夺目、光彩照人,夜色越发清冷了。夜风轻轻摇动着树叶,叶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树下有人一边随着乐曲轻轻哼唱,一边情不自禁地用手挽花,与台上的演员遥相呼应。玩闹的孩子不知何时也开始专注地听唱。吕剧演变自山东琴书,唱腔具有说唱音乐的风格,曲调质朴、优美、灵活。基本曲调有板腔体的“四平”“二板”“反调四平”及“铺地锦”“娃娃调”等数十种曲牌。这是我这些天做的功课,我在观看演出的过程里认真分辨着,却不得要领。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而我在似懂非懂之间。

舞台一侧的乐队像一个小型部队,台上一个人的表演,也要启动一整个乐队配合。演员和乐队之间的默契需要时间来磨合,一场成功的演出需要他们丝丝入扣的配合,好的乐队是剧团的有力支撑。开场、配乐更像是布局,演唱则是游走在格局中的穿针引线,叙事铺张。

在后台,几个刚下台的演员聚在一起,似乎对刚才的表演不太满意,一边自责,一边讨论着。而我这个外行却一点没听出有什么异样,傻笑着在一边欣赏。

台下,有人坐在凳子上守着音响设备和字幕,有人站在桌子边来回收发叠放戏服道具;台上,几个人按照舞台节奏收放幕布,他们都是不参与这场演出的团员,临时帮忙。每一项看似不起眼的工作,也都需要认真对待,剧团里每个人似乎都是台前幕后的全才。

一位老团员走过来安抚指点他们,我向他请教吕剧表演的常识,他极有耐心,把我当作戏迷。他告诉我吕剧的角色是按照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划分的,从头饰和服装上就能看得出。他是赵国富,饰演丑角。36年工龄的他,20世纪80年代就进了剧团,在莱西县戏曲学校专业学习过吕剧,科班出身。我曾见到在网上剧团迎新春优秀传统剧目展播的吕剧《借年》,复排导演是他。他曾就读的莱西县戏剧学校是1984年由中共莱西县委宣传部、县文化局批准成立的,当时在全县选拔了42名青少年演员进校学习吕剧表演和吕剧伴奏,为莱西吕剧续脉。如今这批学员都已成为吕剧文化的传承者,默默地支撑着吕剧国粹在时代的大潮中浮沉,不负使命。

莱西吕剧团1958年就成立了,它的成立给小城的吕剧艺术树立了一面旗帜,成了半个多世纪来小城人戏曲文化的主要阵地。吕剧如同枯燥生活中的一股清流,引导小城人将生活中的家长里短、琐碎日常与戏曲相衔接,将生活中的新风尚写成剧本在乡村传唱。

当时,吕剧《刘介梅忘本回头》在全县巡回演出时,很受乡亲们欢迎。之后排演的古装戏《梅香》等,曾在青岛永安戏院、光陆戏院演出,历时3个月,演出100多场,场场座无虚席。从那时起,莱西吕剧便在尘世间发酵,酝酿成醇厚的美酒,只待时日。吕剧的光彩也曾有过灰暗、偏离。1970年11月,吕剧团曾改为京剧团,后因吕剧与京剧在唱腔、道白、做功等方面相差甚远,1973年3月复称莱西县吕剧团。而后又经历了流行音乐风靡的冲击。那时各大戏剧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许多戏剧演员改行唱流行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