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蜻蜓
作者: 鹿呦呦他伸长脖子,像动物园里等待投喂的长颈鹿,瞳孔映照出父亲高壮的身影。父亲拉开抽屉,抽屉上方的桌子摆着一个个红色小水桶,里面泡着做成拌菜的芋头宽粉、海蜇丝、海带、豆腐丝、腐竹、藕片、黄瓜、秋葵、黑木耳以及切成一个指头那么短的鱼腥草。翔宇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平日里最爱吃的食物上,而是跟随着父亲的手。硕大的手在抽屉里皱巴巴的人民币间来回寻找,终于翻出一张一百块来。翔宇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重头戏来了,父亲的手紧接着摸向一张十块钱,翔宇的眼球像奔向天空的烟花般迅速扩大。不想父亲突然来了个急转弯,抽出被十块钱压住的五块钱,连同那张一百块一并递到他跟前,夹杂着浓重的云南方言道:“买烟去。”翔宇眼里的烟花迅速熄灭了。
一条中华烟的价格是一百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父亲照例赏他的跑腿费。他撇撇嘴,有些不开心,都帮父亲“打工”一年了,薪水却不见涨。
从家里开的小吃店出来后,翔宇撒开腿往国门跑去。他生活在瑞丽,与缅甸仅隔一面铁丝网。铁丝网那边聚集了一排排摊位,卖各种缅甸特产和生活用品,物美价廉,也有卖香烟的。翔宇最常去的是一个缅甸女人那儿,女人长得像一头黝黑的大水牛,肥臀挤进红格子隆基,当她朝翔宇伸出手时,翔宇觉得仿佛有一株肥厚的仙人掌朝自己倒下。若非父亲指定要买她这里的香烟,翔宇才不愿意跟女人打交道。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回头客多得令人诧异,可能是因为她的中文说得很好吧。翔宇排队等着买香烟的间隙,他听见有个“哎、哎”的声音,他看了过去,摊位旁边蹲着一个黝黑的缅甸小孩,跟他差不多大,穿着红色花衬衫,怀里抱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露出半截中华香烟。小孩见他望过来,欣喜地弯起食指比出一个“九”的姿势。翔宇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小孩是要卖给他烟,只要九十块。看来这个小孩一定观察了他许久,知道他每次来这里就是特意买烟的。
小孩的手往旁边指了指,示意翔宇去其他地方交易,毕竟不能在别人摊位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买卖。翔宇点头,小孩站起身贴着铁丝网快步走,翔宇也跟着走,像两个在比赛竞走的运动员。他们在离摊位很远的一处地方停下,这里有一块界碑,刻着“天涯地角”四个金字,一左一右立着两尊金灿灿的雕塑,龙头狮子身,其中一只还踩着元宝,翔宇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小孩将裹在黑色塑料袋里的那条中华香烟完整地拿出来,来回摆弄一番展示给翔宇看,很新,没有任何拆开的痕迹,他嘴里呢喃着翔宇听不懂的缅语。翔宇很满意,但狡猾地比了个“八”的手势,小孩显得很为难,又张开手指,比个了“五”,他们都不是聋哑人,却以手势的方式谈成了这笔八十五元的生意。小孩把香烟装回黑色袋子里,后退几步,半蹲下身子,把香烟从高高的铁丝网那边扔了过来。香烟飞出好几米远,这让翔宇怀疑,这个小孩如果接受专业训练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标枪运动员。翔宇把那一百块和五块都从铁丝网狭窄的缝隙塞了过去,等着对方找给自己二十块。不想小孩拿起这些钱就向后跑开了。“哎!”翔宇焦灼地拍着铁丝网,但小孩头也没回,身影消失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后。
翔宇抱着香烟烦躁不安地等待着,他要是因为贪图便宜把五块零花钱也搭进去,真是想哭都找不到人说。在翔宇看来,缅甸小孩都长一个样,黑褐色的皮肤,卷曲的头发,两只大眼睛总是直勾勾地,有时充满乞求,有时充满惊诧,有时充满惶恐。当他们蜂拥而来时,就像蜂窝煤上的一个个洞,分不清谁是谁,所以翔宇已经连那个缅甸小孩的长相都忘记了。等了很久,还是不见缅甸小孩的身影,翔宇气得要哭出来,他耷拉着脸往回走。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哎、哎”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到小孩气喘吁吁地拍打铁丝网,把二十块钱人民币卷成香烟大小,塞了过来。翔宇拿过钱,为误解小孩感到愧疚。但他又开始怀疑这二十块钱的真假,判断它是不是假币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花掉。
翔宇走进一家超市,他想买那支竹蜻蜓玩具枪很久了,它刚好就是二十块钱。超市里最令人遗憾的事情是所有东西都明码标价,没法讲价。翔宇挑了一支包装盒上褶皱没那么多的玩具枪,摆到收银台上,战战兢兢地把那二十块钱递了过去。老板收了钱,铺开,放进收款机,合上,继续埋头嗑瓜子追剧。翔宇长舒一口气。
翔宇一边走一边把包装盒拆开,从里面取出发射器。一盒里配备三支颜色不同的竹蜻蜓,翔宇取出一支黄色的,安装到发射器上,按下开关。竹蜻蜓飞向高高的天空,然后缓慢降落,被翔宇接住。翔宇担心父亲起疑,把玩具放进黑色塑料袋里,香烟递给父亲。父亲走到门外,将忙碌的生意交给母亲,拆开香烟的动作就像他拆玩具一样迫切。翔宇蹑手蹑脚地走开,准备找个空旷的地方继续玩耍,却被父亲从后面一把抓住领子,将他提溜起来:“臭小子!买假烟糊弄我!”父亲抽了几口就觉得不对劲,那感觉就像喝了添加一堆色素的饮料,他把烟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同时还往上面啐了一口唾沫。那天,翔宇被父亲扒下裤子打得屁股开花,母亲见怪不怪地把加了几十种调料的拌菜和从翻腾油锅里捞出的炸洋芋端到客人面前,客人一边吃一边笑着欣赏翔宇被打的节目。翔宇怀里的玩具彻底暴露了他的行径,父亲气得将玩具扔了出去。翔宇后来偷偷捡回,还好没坏,只是三支竹蜻蜓只找回了黄色那支。
翔宇把一切归咎到那个缅甸小孩身上,居然敢卖假烟给他!第二天,他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去找对方算账。他已经记住了小孩的模样,蒜头鼻,招风耳,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分开,缝隙很大,脸颊两侧涂着米黄色的特纳卡。翔宇找到他时,他正鬼鬼祟祟地穿梭在摊位中间,小孩以为翔宇又要来找他买东西,兴奋地朝他招手。如果不是因为隔着铁丝网,翔宇真想冲过去把昨天挨的揍原模原样还给小孩。翔宇把父亲没抽完的香烟取出,粗暴地剥开,露出里面的烟草,大喊:“假的!假的!”小孩一脸困惑。翔宇又将香烟放在脚下踩个稀巴烂。小孩似乎终于明白,像竹蜻蜓从发射器中弹射而出一样,飞快地跑开了。翔宇的目光像个追踪器,隔着铁丝网紧紧盯着小孩的一举一动。只见小孩假装在地上捡东西,爬进那个母牛一样的女人摊位下面盖着的红布里,就好像爬进女人的子宫。女人正在跟顾客讨价还价,完全没注意到小孩。突然,一只手从红布里伸出来,敏捷而快速地摸到一条香烟,女人的目光看了过来,翔宇的心悬到嗓子眼,仿佛偷东西的人是他。好在香烟旁是一袋袋高高垒起的奶茶和咖啡,遮住了那只黑褐色的小手,那条香烟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小孩从另一个方向爬出,他把香烟藏在衣服里,像孕妇一般托着肚子奔跑。翔宇终于明白小孩的香烟是怎么来的了。翔宇和小孩仍旧默契地相约天涯地角,小孩再次把手中的香烟像扔标枪一般投掷过来,然后冲翔宇抱歉地笑了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翔宇突然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新玩具。他拿出玩具枪,将黄色的竹蜻蜓往天空高高地发射。小孩仰起头,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似乎从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每一次,小孩都期待着竹蜻蜓飞得更高更远,他跺着脚,兴奋地鼓掌欢呼。竹蜻蜓不小心飞到了铁丝网那边,小孩像条小狗般地飞快跑出去,然后一只腿用力蹬地,把捡回来的竹蜻蜓甩了过来。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直到翔宇被妈妈找到:“该吃饭了。”妈妈牵着翔宇的手往小吃店的方向走,翔宇回头看见小孩站在原地,表情有些落寞。翔宇朝他挥挥手,小孩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活跃起来,高高举起两只手用力挥舞。这一举动被妈妈注意到,妈妈责备翔宇:“别跟那些脏兮兮的孩子玩,看起来像几个月不洗澡似的,臭死了。”
但翔宇知道妈妈管不着自己。在旅游旺季,妈妈的小吃店总是爆满,游客跟沙丁鱼似的成群结队地来,他们在对面的珠宝城买完翡翠,就会来这里尝点特色地道的食物,哪怕吃不惯。小吃店除了拌菜和炸洋芋,还有柠檬干巴、撒撇、卷粉、煮饵丝、鲜榨的水果汁和翔宇最爱喝的泡鲁达。翔宇每次都会让妈妈把泡鲁达里的西米、脆啵啵和椰丝放满,直到像杯八宝粥似的搅拌不动。翔宇捧着泡鲁达去找小孩,翔宇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黑”。翔宇拿了两根吸管,另一根吸管伸到铁丝网的那边,两人一起喝着泡鲁达,有时候会吸到同一颗脆啵啵,双方互不退让,不过还是离杯子更近的翔宇胜出。小黑倒也不恼,只是傻傻地笑。他也会给翔宇分享一些缅甸零食,当小黑用他那黑不溜秋的手扯下燕窝奶丝糖时,翔宇居然没有嫌弃,嘴巴就这么凑了上去。
他们有时也会吵架,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起因不过是两人同时看到了天上的彩虹,一道雨后的天桥明朗地架在铁丝网的两侧,他们走路的时候,彩虹也跟着他们移动了,于是他们各自都认为彩虹是自己的追随者。趁小黑不注意,翔宇抓起地上的一只蚂蚁放到他的头发上。
到了晚上,翔宇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那只蚂蚁是在他的头皮上爬,他安慰自己,小黑的头发又硬又粗,说不定蚂蚁还没爬明白就被绞死了。
翔宇又给小黑带去许多吃的,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见到小黑,他从早餐后等到午饭时间,又从午饭后等到晚饭,晚饭后等到睡觉时间,还是没发现小黑的身影。难道小黑被一只蚂蚁给叮死了?翔宇惴惴不安,更是添了几分愧疚。
假期结束,翔宇回到学校上学。他的学校有些远,在畹町镇,翔宇一般住回奶奶家。畹町是傣语音译,意思是太阳当顶。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喜欢把头发盘成高高的髻,露出整张布满皱纹的瘦削的脸。奶奶经常把蒸好的傣米装进套着布袋的大竹篮里,背到集市上去卖,她动作利落地把傣米打包成两个拳头大小,一块钱一袋,也有客人直接拿着饭盒过来盛。这种米很香,口感软糯,不用下饭菜也能吃上两碗。奶奶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芭蕉树,每次下雨,翔宇不往屋子里跑,而是躲到芭蕉叶下,想象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孩,自导自演一出苦情戏,情到深处开始哇哇大哭,再被奶奶一巴掌扇醒。
翔宇班上有一位缅甸的走读生盛貌,每天骑着自行车跨越边境线,穿过国门,来到学校。这里离他家不过三公里的距离。他的中文说得很好,听不出是个缅甸人。盛貌每周都会带来漂亮的贴纸,那些贴纸一旦拿出来,就会被周围的同学们一抢而空,贴在额头上、胳膊上、作业本上、文具盒上,只剩下几个图案普通的给他,他却笑嘻嘻的,认为这是自己受欢迎的表现。翔宇对盛貌的贴纸并不感兴趣,他偶尔会趴在桌子上淡淡地回头张望。
今天,翔宇从第一排走向最后一排的盛貌,他感觉同学们都在看自己,他的脸像涂了层辣椒酱似的火辣辣的。
“你知道这个人吗?”翔宇向盛貌描述小黑的长相。
盛貌摇摇头,但他说:“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为了讨好盛貌,翔宇每天给他带一袋奶奶蒸的傣米,揣在口袋里,到了学校还是热的。盛貌把最大最漂亮的贴图留给翔宇,翔宇摇摇头:“我只想知道小黑在哪里。”
盛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说:“我在打听了。”
新来的语文老师带来一个漂亮的孔雀印章,只有作业得一百分的人才能得到印章,印章按下去的时候会发光,而后一只红彤彤的小孔雀轮廓清晰地显现在作业本上。翔宇为了得到这枚印章铆足了劲儿,把作业交给奶奶检查,奶奶平时讲傣语,中文不是很好,但奶奶会戴上老花镜,翻阅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帮翔宇查。翔宇终于得到了老师的印章,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想跟小黑分享。
老师刚好教了书写信件的格式,翔宇开始给小黑写信:
亲爱的小黑:
你好!
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没空见你,我上小学三年级了,学业压力还是有点大的。你不用每天在天涯地角等我了,等我一放假就去看你,给你带好吃的。还有,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祝天天开心!
你的好朋友:翔宇
2023年9月24日
但翔宇又想到小黑压根不懂中文,于是拜托盛貌把这封信翻译成缅文,并给他两支奶奶做的竹筒饭作为感谢。放在竹子里烘烤过的糯米吃起来有一股翠竹的清香。盛貌一边吃着竹筒饭一边抓耳挠腮地翻译,比写作业还绞尽脑汁,一张纸涂涂改改了好几遍,又誊抄了一份字迹整洁的给翔宇。翔宇看着这些像蝌蚪一样带着小尾巴的圆圆字符,也不懂到底对不对,只能选择相信盛貌。盛貌想在信纸上贴漂亮的贴纸,但被翔宇制止了。盛貌显得有些不开心。
翔宇把老师盖章的那只孔雀剪下来,涂上胶水粘在信纸上。
这天轮到翔宇值日,他把地扫完后,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翔宇飞奔下楼,看着雨滴一点点落下,才想起自己忘了拿雨伞,便又飞奔上楼。翔宇从课桌里翻找出雨伞,注意到讲台那里有动静,特意绕过去看了下。盛貌正蹲在那里,看到翔宇吓了一跳。翔宇猜想他在跟别人玩捉迷藏,便静悄悄地走开了。
第二天,老师却一脸严肃地走上讲台,说放在讲桌抽屉里的孔雀印章不翼而飞了。老师又问:“昨天是谁最后一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