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马不与少年游
作者: 岳贤龙一
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不知大夫给她吃了什么,没多大会儿工夫,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像个死人一样。要不然,她不可能这么安静,病症不允许她这么安静。她的丈夫,我那可怜的父亲,用那根拇指粗的麻绳,将她的手和脚都绑到了床上,只有这样,才能在她醒来的时候依旧可以照顾她,如同她睡着的时候那样。
母亲得了癔症。
这是大夫说的,他不是对我说的,是对父亲说的,我只是正好路过听到。父亲问大夫还有没有救,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摘下眼镜,用他口袋里的白布边擦拭边说,兴许还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父亲激动地用双手抓住大夫的胳膊,恳求大夫告诉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一试。大夫比父亲冷静多了,也许因为生病的不是他的妻子,又或许,大夫见惯了生死,也就见怪不怪了。大夫没回答父亲,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我。
月光和夜,大夫和他的眼睛,父亲和他的疑惑,都聚向了我。要不是那声低沉的马鸣,我似乎就被他们钉在了地上。
据说在遥远的南山上,长着一种迷迷草,将这种草洗净、剁碎,放入砂锅里熬制成浆,日服三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痊愈。
坊间传闻而已。大夫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终于知道大夫为什么看向了我,那是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才能离家前去寻找那种叫迷迷草的东西,父亲是离不开的。我也无法想象父亲是怎么照顾母亲的,换作是我,我肯定做不来。
自从母亲得病,父亲既要工作,又要养家,每天都要把母亲的一日三餐全部准备好才会出门,回家后第一时间走进母亲的房间,安抚她的情绪,替她洗脸、梳头,擦拭身体。我由衷地佩服父亲,他是如此爱护他的妻子,我的母亲,我替母亲感到幸福,即便她快要死了。
父亲像抓住大夫那样,抓住我的胳膊,好像现在能救母亲的不是大夫,而是我,只有我出发去南山找到了迷迷草,母亲才有可能得救,父亲和我才不会失去她。
我肯定是会去的,我爱我的母亲,我怎么会不救她,就算是换作毫不相干的人,我也会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是为自己积德,我也是要去的。我还没将答应的话说出口,屋子里就传来一声巨响,父亲冲了进去。
我并不觉得意外,我知道,那是母亲醒了。
得了癔症的母亲,已经不是一个母亲了。你看,她的眼神如此凶狠,头发在她的眼前凌乱着,嘴唇上结满了痂,旧的未去,新的又来。此时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血,刚才“砰”的一声,就是她用头撞的,撞的是地上碎掉的暖瓶,这是他们结婚时买的,之前碎了一个,现在两个都没了。父亲冲进屋便坐到了她的旁边,上下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伸手擦去她额头上的血渍,还好只是皮外伤,父亲给她贴了个创可贴,又将她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想要让她平静下来。
而她呢?此时的她,不,应该是从父亲和我一进门时候的她,都在全程注视着我,当然,她的眼神与刚刚大夫看我的眼神和父亲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同。她看我好像在看一个仇人。我感到浑身发冷,却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就在这时,她终于将目光移开了,没有看向别处,而是看向了父亲。
母亲咬住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惨叫一声,我被吓得愣住了,迟疑了一会儿,才冲上前将父亲从母亲的口中解救出来。父亲双手捂着左耳,血从指头缝里流下,还好,耳朵并没有掉下来。
母亲又看向了我,她用舌头舔舐了一下嘴角的血,我的胃开始翻滚。突然,母亲带着也想要咬我一口的眼神,冲我龇起牙。她应该不知道,她的门牙都已经没了。准确来说,只剩下半颗,残缺不全,离脱落的时间也不远了,但应该会比母亲的死要慢一点。她浑身都在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用劲,幸好父亲在她刚刚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绑了起来,现在的她只能在床上小范围移动,她下不了床,也伤害不了人,除非你主动靠近她。
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她被绑了起来。我想父亲并没有将她的手和脚完全紧绑在床上,而是给她留了一米左右的活动空间,不然她也不会用额头将暖瓶撞碎,更不会有机会咬伤父亲,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
此时的母亲,终于像往常一样再次发起疯来。
她疯狂地甩着头颅,我生怕下一秒她的脖子就会断掉。她仰着脖子哭喊,不对,这应该是哀号,可是,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便我离她不过三五米远,但她的哀号声并不足以震撼我,反而是她的神情、眼神,让我觉得恐惧。她撕扯着麻绳,绳子始终无动于衷,只有床在配合母亲发出些吱吱呀呀声。不知是不是这种声音刺激了她的神经,她开始用指甲疯狂抓挠自己的身体、脖子、乳房,还有臂膀。红色的抓痕覆盖掉黑褐色的结痂,血再次渗出来。或许是因为疼痛,她的动作变得迟缓。我还没从惊恐中缓过神儿,她就将嘴巴再一次对准了床的边缘,啃食着那张早该腐朽的床,木屑扎进了她的嘴里,而她的牙齿就是这样脱落的。
出了屋子,我看到父亲蹲坐在门口,手里的烟已经燃尽。
我现在就出发。
我终于向父亲保证,为了救母亲,我已决定奔赴遥远的南山,寻找只知道名字的迷迷草。
父亲看向我,眼神中只有疲惫,甚至是空洞,是我意想不到的样子。他起身走向马厩,将家里最后一匹马牵了出来。马的缰绳被父亲交到了我的手上,绳子轻轻的,远没有拴在母亲身上的绳子粗实。
这匹马,是一匹白马。
为什么还要带上它?你知道的,为了给你母亲看病,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此去南山,路途遥远,只能将家里最后的马交托给你,就让这匹白马陪你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早日归家。
就这样,我孤身一人,牵着白马上路了。
二
癔症,这可怕的东西。
他们说,很少有人得癔症。不知为何,大夫会诊断母亲得的是癔症,并且没多少日子了。
我牵着白马往前走,脑子十分混乱。猛然间,我想起大夫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他询问父亲,母亲出现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父亲沉默了很久,说只是大概在九年前才开始变得严重。那时我还在学校上学,记忆中母亲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头发,她将她的长发剪成了短发。
一定是头发!马不再往前走了,我还牵着绳低头走,差点被石头绊倒。我抬头看了看,我们走到了岔路口。都说老马识途,可是我们家的这匹白马并未出过远门。它一身雪白,父亲视若珍宝,逢人便会炫耀他有一匹上好的白马。他居然舍得让我带着这匹白马一同出门,去往南山寻找迷迷草,正因此,我更加确信了父亲对母亲的爱。
那天,我放假回家,发现母亲把长发剪成了短发。如果仔细想想,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起初我并未在意她的眼睛,只是问她为何剪了短发。她系上了围裙,正准备烧水做饭,随口应我,头发短了凉快。多么简单的回答,就在母亲将锅里的水添满的工夫,外面的雪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我搓了搓手,跑回屋里写作业。
我和白马最终选择了那条上坡的路,我习惯先苦后甜,这也是母亲教我的道理。为了赶路,我还是骑上了白马,白马也没拒绝我,绳子在我的手里,它只能这样。
现在我可以确定,母亲的癔症就是从头发开始的。母亲将自己的长发剪掉,拿去卖了钱。头发还可以卖钱,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既然头发可以卖钱,那为什么人们不将自己的头发都留起来,然后剪掉卖钱呢?我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也真的决定了要把自己的头发留长,拿去换成钱,然后交给母亲。可我的头发刚长了一些,就会被母亲拎去理发店剪头,不光没给我钱,母亲还要给别人钱。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头发,我的头发是赔钱的,母亲的就是挣钱的。后来留长头发换钱的事就被我抛在脑海,可是却成了母亲的执念。
她开始无端地剪她的头发,那些本就不长的头发被她拿着剪刀剪得乱七八糟,头皮这儿露出一块,那儿又露出一块,可是她还不甘心,剪刀剪不了后,她就用剃刀把自己的头发全剃没了。锋利的剃刀将她的头皮割了无数道口子。我偷偷用过那个剃刀,还没剃下来头发,就将我的手指头划了一道,我就已经疼痛难耐。
不出意外,母亲没能将那些碎发换成钱,母亲的行为和她的头发,主要是头发,遭到了收头发的人的耻笑,那个人说母亲想钱想疯了,是不是要把身上的毛都卖掉。然后他骑上车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给母亲的只有一句,不断重复巡回的一句,抓不住了,短了就抓不住了。
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天已经变亮,我和白马都已经累得再难以前行。还好,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集市,我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安慰它到了集市我们就能休息休息。
集市真的太大了。偌大的集市里,我似乎成了最惹人注目的一个存在。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对于这匹白马的骄傲。高大健硕的身形,茂盛柔顺的马鬃,最主要的是它一身雪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我骑在它的身上,缓缓走进集市,宛如凯旋的将军。
我也要骑大马!
一个孩子骑在他爸爸的脖子上,用手指头指着我和我身下的马喊道。孩子的爸爸满心欢喜地应和着,好好好,骑大马,骑大马,然后顺势将孩子从脖子上换到了怀里,仰着头看向我。
你这马骑一圈多少钱?
我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个孩子而已,让他上来骑上一圈也无大碍。更何况,我也乐意这样做,骑上一匹骏马,那是每个孩子的梦想,他们本该都能实现这个梦想才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难不成已经忘了我身无分文,连坐车的路费都没有?对了,离家那么久,我都还没吃饭,我的马也没吃饭,我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十块行不行?
白马动了动身子,似乎在示意我答应他,于是我便从它的身上跳了下来,男人接着将孩子放在了白马的背上。只见那孩子嘴里喊着驾,驾,驾,身体也在不停扭动,似乎下一秒白马就能在集市上驰骋起来。他并未如愿,不是每个孩子的愿望都能实现。白马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未动。
都给钱了,你倒是让它走走啊。
孩子的爸爸发了话,是啊,他已经答应要付给我钱,我只能驱使着白马往前走,虽然它已经跑了一整夜,可是除了我和它,再没人知道这些。我握了握缰绳,牵引着白马朝着集市的尽头走去。我和白马都低着头,只有孩子昂首挺胸,骄傲坏了。孩子的爸爸拿着手机拍来拍去,我想他一定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的父亲深爱着我的母亲一样。此时,只有我和白马不觉得高兴,我们俩好像游街示众的犯人,等待着被正义审判。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过路的旁人,卖饼的,炸油条的,提着篮子的,抱着小孩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裙子的,穿拖鞋的,人们往往返返,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我们。我终于慢慢抬起头,甚至是仰起头,仍旧没有人看我们。他们有的在看摊贩售卖的东西,有的匆匆忙忙往前赶,更多的人都看向了马背上的孩子,兴许是好玩,兴许是羡慕,谁又能知道呢,我又不是他们。
原来真的没有人看我,还有我的白马,它可是最令父亲骄傲的马,可是却没有人看它一眼,当然,除了那个骑在它背上的孩子。
走到集市的尽头,孩子被抱了下来,他爸爸塞给我十块钱,然后转身离开。骑大马好不好玩?好玩好玩!那下次还要不要骑?骑,骑个更大的马!好,那就骑个更大的马。
我看着孩子和他爸爸远去的背影,眼前一阵模糊,他们消失在人群中。我大口呼吸着,拥挤的集市压迫得我喘不过气。那些摊位背后的一双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往来的人,渴望被他们选择,交付给他们商品,接受他们的财物,一场看似公平的交易最终完成。我无法再想起那些眼睛,这只会让我想起母亲,我总觉得,她和那些售卖商品的人使用着同样一双眼睛,麻木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看着眼前的白马,天空竟下起雨来,我买了两个包子,便牵着它躲到了一处崖洞里。
我给它简单弄了些草,路还很远,它也是生命,总要吃饭的。可是它却看都没看,径直卧在了地上,垂着头,像是濒死的母亲。
雨越下越大,不时还有闪电和雷鸣袭来。我起身上前,试图安抚一下它。我不得不承认,父亲让我带上它是对的,不然我真的无法一个人应对这漫长的路途。我抚摸着白马的头,接着摸到了它的马鬃,不经意间往下捋了一下,我的手指碰到了一片潮湿,似乎还留有一丝温热,我又将手掌挪回那片潮湿的地方,仔细辨认。这时,白马睁开了眼睛,无辜地看向我。我和它离得那么近,我的脸几乎贴到了它的脸上。最后,我将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此刻白马用头撞了我一下,虽然它没用力,但是重心不稳的我还是仰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