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崽崽与坨坨
作者: 陈羲忙了一天躺在被窝里,小陈戳戳小丁说:“哎,把崽崽送人吧!”
小丁“啊”了一声,接着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小陈说,“崽崽性格不好,不想要了!”
小丁翻了个身,转头过来抱住她:“你想好就行,如果要送,好好找个下家。”
崽崽是小区看门的老张头捡到的一只流浪猫,野性大,不亲人,可惜实在太小了,没有娘,没有粮,扒着垃圾桶找吃食,翻进桶里出不来了。老张头晚上去垃圾桶里收纸箱水瓶,发现了在垃圾桶里奄奄一息的它。老张头捏着后脖颈子给这小崽子提溜出来,扔在门卫室里养着,给它倒了点水,用绳子拴住了。
小陈一直加班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到小区,在门口的摊位上打包了份蛋炒饭,拎着往家走。
“小陈!小陈!”老张头把门卫室的玻璃推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热切招徕的手。
“张大爷!”小陈扭过头,惊异地说,“怎么啦?”
老张头示意她进来。
小陈拧开把手,就听见沙哑而急迫的喵喵声,那声音,与其说是猫叫,倒不如是快死的小婴孩在声嘶力竭地号叫。
老张头牵起绳子,把小东西拽了出来,说:“我今天捡到的小猫,看着怪可怜,从小没了娘。小东西自己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呢。小陈你人好,要的话牵走。”
小陈犹豫起来。
确实,她是想养猫的,可是她想要一只不说品种高贵,起码看起来还算可爱的猫,眼前这只——脏兮兮,瘦瘦小小,鼻子又粗又长,脸尖得像猴一样的猫,她能养得下来吗?
小陈沉默了。
趁着沉默的间隙,小猫充满灵性一样,抠着小陈的牛仔裤腿爬了上来,她忍不住一声大叫,老张头也趁机说:“这猫认你,跟你有缘!俗话说,狗来财,猫来福,小陈你就带走它吧。”小陈一高兴,答应了。
小陈按照老张头教的办法,一手托着猫,一手提溜着脖颈,战战兢兢地带猫回去。小崽子一进门立马钻到了沙发下面,小陈怎么也喊不动它,无奈只好坐下先行洗手吃饭,顺便上网给小崽子叫点羊奶粉外卖。
外卖送来,不仅有奶粉,还有幼猫的猫粮猫砂和一堆猫玩具。小陈拿着逗猫棒,趴在沙发前来回扫,咪咪咪咪地喊,小崽子就是不出来。小陈扔掉逗猫棒,起身去冲奶粉。冲好端来,却看见一只贱兮兮的猫爪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下探出,去够那逗猫棒上的鸡毛。
“臭猫!”她笑骂一句,小崽子的爪子立刻收回去了。
小陈把冲好的奶放在客厅地上,自己窝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看见那小崽子夹着尾巴,匍匐着去喝奶了,喝两口,察觉到背后的目光,立马又跑回了沙发下面。
“没良心!”小陈又骂一声。
睡前依旧没找着猫,小陈想,刚好,就在客厅待着吧,可不要上我卧室的床。她走进去,关上了门。夜里隐隐约约听见猫叫,可她太累,实在醒不过来。
上班前,小陈特意在纸箱铺好猫砂,忧心忡忡地关上了门——小崽子会不会用猫砂呢?如果它胆敢拉到家里任何一个角落,我就把它丢出去!提心吊胆地上完一天班,回到家,依旧看不到猫的影子,小陈凑到猫粮盆里一看,小东西像推土机一样推完了半碗粮,而羊奶粉——许是因为味儿淡的缘故,似乎没有再喝。
小陈四处检查,还好,还好,小崽子没有乱拉。旋即,一个念头又冲上心头,小崽子别是不会拉屎吧?
她拿起铲子紧急翻了两下猫砂,松了一口气:“挺聪明嘛,又尿又拉,埋得这么隐蔽!”
小丁打着双闪,把车停在小陈单位楼下。
小陈踩着高跟鞋“咚咚”地从楼里跑来,小丁探出脑袋喊:“慢一点,别摔着!”小陈意气风发地打开车门坐上副驾,豪迈地伸出右手指挥道:“出发!”
小丁轰起油门:“收到!”
小陈笑着喘:“可把我跑累死了。”小丁温柔地看了小陈一眼:“叫你跑那么快,穿着高跟鞋,你不怕崴脚吗?”小陈翻了个白眼:“那不至于。我不是怕晚高峰嘛!”
小丁说:“对对对,怕晚高峰耽搁你接儿子!”
小丁把车停到一处居民楼楼下,带着小陈一起摸索:“十五号楼……三单元……这里!”他用手一指角落里的那栋楼,拉起小陈就走。
下电梯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你好,”小陈先一步介绍,“我是微信上和你约今天下午的那个。”女孩说:“知道,坨坨妈妈!”
说罢,三个人都笑了。
关门走进客厅,女孩说:“我把它们都放出来给你们看看吧。”说完,打开一扇卧室门,里间呼啦啦冲出来一群小猫,队伍的最后还跟出来一只大腹便便的大猫。小丁小陈不由得惊呼:“太可爱了!”
小陈蹲下去看着四散的猫猫们,摸这个,逗那个,她经验老到地捏起小猫后脖颈,正视小猫的脸:“天哪,它们这么可爱!哪只是我们的坨坨?”
女孩找了找,拎起来一只说:“这个!”
小丁和小陈捧起坨坨,细细地接过来看着——小小的、肥美的身体,肉乎乎的爪子,多么可爱啊!它的纹理虽然不是虎斑猫特有的古典斑纹,只是普通的鱼骨纹,却仍旧不影响它的可爱。
女孩抱歉地笑笑,说:“你们来晚了一天,它的哥哥姐姐们凡是有虎斑纹的都被预定出去了。它这样的,不好跟田园猫做区分,没什么人要。”
小陈抱过猫,亲昵地在脸上蹭蹭,说:“我们坨坨也很可爱啊!我就要我们坨坨!”她俏皮地转身,对小丁说:“你呢,坨坨爸爸?你喜欢吗?”
小丁还是笑,他说:“当然喜欢,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坨坨不认生,大摇大摆地在新领地四处巡视,它闻闻这个,抓抓那个,尝尝新给它买的猫粮——适口性不错,它很满意。咕咚咕咚,又对着流动饮水机的水龙头喝两口水。
“这小子!”小丁很惊喜,“竟然不去盆里舔,对着水龙头喝,不愧是我儿子!”
坨坨不睡地上,晚上跳上床躺在爸爸妈妈中间,这下子小陈也很惊喜:“我们的宝贝!”
一晚上,除了坨坨两个人都没睡好,翻身都怕压到它。
小陈仍旧是乘着月色怏怏而归,她进门就踢掉了鞋。养了小崽子一周了,几乎还没和它打照面,小陈很烦,这小崽子没良心,似乎只是为了蹭吃蹭喝!
她吃完炒饭,瘫倒在沙发上——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玩手机时小陈无意识地挠起了痒痒,奇怪,这里也痒,那里也痒,越挠越痒,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小崽子身上有跳蚤,白天趁她不在家跳到了沙发上,现在跳蚤钻到她身上了?
越想越怕,小陈扔下手机去洗澡,一面怕身上有跳蚤,一面庆幸自己每天都关着卧室门。
水声传来,小陈放松地沐浴在花洒下,仰起头闭上眼睛,却听见门口传来异响,睁开眼,只见浴室的玻璃门底印着两只小小的爪子,爪子下面若隐若现地贴着肥美的肚皮。两只小爪就这么紧张地扒拉着玻璃门,这场景在小陈看来有点可笑,像它在擦玻璃似的。小陈拧开门,一股水雾扑了出去,与此同时,她感到身上灌进一股凉风。
开门的一瞬间,小崽子已经扭头跑走,跑了几步,却又回头蹲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陈开着门,又回到花洒下尽情地沐浴。小崽子于是又畏畏缩缩地爬了回来,歪着头,端坐在浴室门前,盯着她。
小陈没找到闲置的盆,翻了半天,找到一口房东留下的小锅,刷了刷,往里面灌了半锅热水,把小崽子捉进来,拎着它的后脖颈准备给它洗澡。她已预想到野猫触水撕心裂肺的喊叫以及自己会被挠得鲜血直流的手。
令她意外的是,小崽子入水很安静,像是有些享受似的,随着她手指的轻轻揉搓打起了呼噜,偶尔喵两声,嗓音都是娇滴滴的。
小陈给猫搓洗着,扒开它里面的毛看,竟然真的有一些黑色的小虫在它打湿的毛发里游来游去。小崽子是黄白色的毛,那些细线般移动的小虫暴露得彻底,小陈鼓起勇气,连搓带揪,愣是洗了一小时,水都换了三回。最后一次冲洗时,小崽子终于干净了,搓搓黑鼻子,算是收尾。
擦毛时小崽子很温顺,但是它受不了吹风机,吹风机一开立马缩到了角落。它瑟缩地甩着水,小陈没法子,只好抱着它,开了立式空调的热风来烘,果然有效果。只是吹干了猫,自己的澡却白洗了——出了一身汗,又沾上一身毛。
夜里听见小崽子在卧室门外跳来跳去,又挠门又尖叫,小陈依旧没开门,她太困了。
小陈上完一套护肤流程,扭头才发现坨坨已经枕着它的小枕头睡着了——小小的,靠在爸爸边上。小陈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在了坨坨的另一边,单手支头侧卧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摆弄坨坨。“喂!”她小声说,“你儿子真的好乖!”
小丁说:“是啊,昨晚一夜都没醒,跟着人睡过去。”
小陈急迫地点着头说:“对的对的,你知道吗,早上六点起来也不闹,静静地卧在我旁边,我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发现它歪头盯着我!眼睛——那么大!”
小丁说:“不闹就好,不能影响你睡觉。”
小陈有点兴奋,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挠挠鼻头,说:“以前还以为猫都那样……半夜不睡觉……”
小丁指着坨坨小声说:“可你不是昨晚还是没睡好吗?不折腾了,你也睡不着?”
小陈说:“哎呀,我生怕压着它,又怕它半夜闹腾,养孩子,哪有不操心的!”
这一夜,俩人在欢声笑语中睡去。
日子久了,坨坨总还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有时,小丁就不耐烦地拎起它的后脖颈,把它提溜到床边去,拍拍它的屁股说:“好孩子,去,一边儿玩去,爸爸妈妈有正事儿!”
小陈总是佯怒,伸出食指抵着小丁的肩:“丁先生,你做事太霸道,欺负小朋友!”
小丁不管,嘻嘻哈哈地凑上去……
日子久了,坨坨不再睡爸爸妈妈中间,有时睡在飘窗垫上,有时趴在小陈或小丁的脚边,小丁时不时又一把抱来,夹在俩人之间:“乖儿子,爸爸看看,是不是长大不和爸爸妈妈睡觉觉啦?”坨坨不睬,转身一跃而出。
月底了,小组指标没有完成,小领导带着同事加班加点地产出业绩,小陈比以往回得更晚了。下了出租车,小区门口的消夜摊反而比以往更热闹。这城市,有这么多人十一点以后还要吃一碗蛋炒饭吗?唯一欣慰的是,每晚开门回家的那一刻,总还是有一只小朋友乖巧端坐在地上探头等她。虽在这儿等待,但它总在门开的那一刻慌不择路地扭头跑掉,又在第二秒第三秒转过身来,柔柔弱弱地贴着她的小腿绕起圈来。
崽崽的脸仍旧是瘦,瘦得尖嘴猴腮,显得猫脸上倒安了一双驴耳朵似的;崽崽仍旧是野,每天在她回来后跳着沙发茶几跑酷,后腿在墙上一蹬,能顺势飞出去牢牢地抓着窗帘爬上吊顶,小陈的喊叫只是它的兴奋剂;崽崽仍旧是怕人,虽然如此渴望亲昵,却每次在小陈开门回家的那一刻首先选择隐藏自己——崽崽让小陈哭笑不得,摸不着头脑。
小陈很累,脱了鞋自顾自瘫倒在沙发,而崽崽却从天而降,一个大跳弹在了小陈肚子上,压得小陈两眼一黑没了半条命。小陈反手把它推在地上,它却摆出了进攻捕猎的姿态,拿小陈的手脚当活靶子进攻。它匍匐在地,尾巴轻扫,眼神坚定,后腿猛地一蹬,直直地奔着小陈的手腕一口下去,没有任何疑虑。小陈随手将其轰走,它却扭动着屁股准备着下一轮进攻。
夜晚小陈关门睡觉,崽崽挠门挠得越来越厉害,在外面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号,小陈实在无奈,起身开门,崽崽却在开门的那一刻立马逃之夭夭。
“你到底要干吗?”小陈不胜其烦,每天这样叫,如果邻居投诉扰民怎么办?小陈住的安置房小区隔音可是很差的。
开门后好久都没有声音,小崽子不知道躲在了哪儿,迟迟不肯现身。小陈认命地跳上床,灯也没有关,过一会儿,却感觉自己脸颊鼻尖传来湿漉漉的呼吸,睁眼,崽崽关切地在她面前嗅来嗅去,她一抬手把它箍在怀里,就失去了意识。
早上在小崽子的暴力叫醒服务中醒来。
小崽子在她身上跳来跳去,蹲在她胸口俯视着她。她一开手机,才发现竟然错过了闹钟,好在每天都是同一个时间点醒来,小崽子大概养成了生物钟,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叫醒了她——眼下只有这样的解释最让人乐于接受。小陈混迹在一群乌青的黑眼圈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精神不佳,这地方大家没有精神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