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年

作者: 王元军

我的家乡鲁西南革命老区,是半丘陵地区。我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那时是集体生产队挣工分模式,生产队不准外出打工。我生活在一个七口之家,我的父母养育着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和我,那时我们这里主要种植地瓜、玉米、小麦、高粱等,生产力非常低下,生产的粮食不够吃,年年闹饥荒。每年生产队分到户的粮食大部分是地瓜,家家户户把极少的玉米用石磨研碎了煮粥吃,小麦更是少得可怜,一年能分二十来斤,父辈们忙活一年分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秋末至春初,母亲都会把地瓜洗净剁成小块,放进一口大铁锅里煮地瓜饭,快出锅时放一点玉米面和菠菜给我们吃,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清汤寡水,一点油水都没有。我的衣服大多是哥哥、姐姐小时候穿过的或是捡来同村邻居家孩子替换下来的旧衣服裁剪一下,短了就接上一块拼凑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只穿一件袄,里面没有秋衣、秋裤,黑乎乎的脖子裸露在外,嘴唇被风吹得裂皮,两个耳朵和手脚冻得通红发肿,有时都裂口子冒血水。天不亮哥哥们就步行5里路去公社上高中,我和姐姐在村里上小学、初中,那时我们的肚子总是咕噜咕噜地叫,因为我们根本吃不饱,每晚都是半饥半饿地入睡。

进了腊月就是年,而每年腊月,父母的脸上总是愁云密布,因为家里就要断炊了,连基本的地瓜菜都快要吃不上了,父亲总是低头喃喃地说:“咱家地瓜窖里的地瓜也不多了,勉强能吃一个月,熬到明年春天还有四个月,明年三月份可以在自家菜地种植菠菜、茼蒿等蔬菜充饥。”听到父母的话,我们也都变得沉默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母亲说:“家里虽然贫困,但过年时一定要给孩子们每人吃上几个白面下包子(我们老家叫饺子为下包子)。”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要不去姐家借些粮食吃。”我家每年都去姑姑家借粮食度过年关,可从来还不起。母亲摇着头说:“我们大人去是丢脸,还是让孩子去吧。姐家会借给咱的。”姑姑住的村在平原,庄稼好收成高,几个表姐表哥都挣工分,分到的粮食多一些,家里的日子相对来说好过一点。

年关逼近,家里生产队分的白面粉早已见底,平常家里来亲戚时母亲擀一碗面条给贵客吃,我们能喝点面条汤就很知足了,地瓜菜也是省吃俭用凑合着吃半饱。那时我和姐姐已放寒假,就趴在低矮的小木桌上写作业。小年那天,父母犹豫地对哥哥和姐姐说:“你们得办一件大事,去你姑姑家一趟,借30斤地瓜面和5斤白面粉。”拿个扁担,带个绳子和小口袋去借粮过年,哥哥、姐姐虽然不情愿,但看着家里的困境,别无选择。每次我陪哥姐去姑姑家借粮,见着三表姐就打怵,表姐总是冷面利齿地说我们是穷种,永远扶不起来。毕竟家里的面粉给我们了,他们就少吃许多。那时候的冬天真冷,田野里的雪有半尺厚,路面滑滑的,小河早已冰封,我们穿着打着补丁不合脚的乌拉鞋,鞋底已经磨薄,鞋帮破裂,母亲仍然不厌其烦地缝补着,把玉米芯撕烂了揉软放在鞋里,让那双鞋子继续陪着我们的脚。走路时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到四姑家已是中午,他们都吃过午饭了。三表姐看到我们大声地喊:“你们来干什么?又来借啥?”四姑看见我们摆摆手,让我们坐在她身边,叹口气说:“吃饭了吗?”说着让大表姐去锅屋给我们盛几个煮地瓜,并端来一盘咸菜,再盛上碗玉米粥,热气腾腾的,真香,吃完后饱饱的,全身都热乎了。

姑姑问:“你们家是不是又困难了?到年关了还有吃的吗?”哥哥喃喃地说:“来借30斤地瓜面和5斤白面粉过年。”姑姑摸着我们的棉袄说:“太薄了,棉不弹了。”随后,起身找来表哥、表姐的旧衣裳让我们套上。姑姑有痨病,冬天尤其厉害,忙活一会儿就大口喘气还伴着咳嗽,她絮叨着让姑父拿着口袋从面缸里给我们装了满满一袋地瓜面,有四五十斤,又从大黑瓦面盆里小心翼翼地盛了十多斤白面粉装在一个白布面袋里,生怕洒落了白面,装好后用个布条缠几圈扎好,再拍打几下才放心。

归程时姑姑又给了我们两个白面馒头,告诉我们回家听大人的话,不要到处乱跑,折腾累了容易饿,没事就看看书写写字,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前程。路上,哥哥、姐姐和我丝毫不觉得寒冷,内心充满了喜悦,看着手里的白面馒头垂涎三尺,哥哥提议先吃一个,每人一小块慢慢咀嚼,搅动几下舌头,吞咽几下唾沫,馒头就没了,只留下一口面香味,咂咂嘴唇,回味无穷。哥哥在路边大声喊着:“以后过年我给你们每人裁一身新衣服,送一大块肉、一筐馒头吃,每人买一个气球玩,买一串鞭炮放。”其实这些都是二哥自己的愿望,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时代,纵然衣食不足,亲情永远是最近的,水永远是甘甜的,亲戚之间的来往是纯朴而深沉的。

父母看到我们抬着面回来,颤声说:“你姑对我们太好了,她家里人多,经济拮据,还总是无偿地关心着我们。亲姑,亲姑,无亲不顾,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可别忘了姑姑。”那年春节,有了姑姑的帮助,我们又吃上了饺子。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转,哥哥和姐姐相继外出参军、上学,几年之后,我也毕业参军离开了家乡。现在我们过上了平淡、富足的日子,有时谈论那些年的往事,感慨困难时亲戚间的互相帮助是多么赤诚,生活中只要你去努力,苦日子总有尽头,总会苦尽甘来!时光流转,老家早已人事全非,那些熟悉的面孔渐行渐远,老家成了模糊的梦境,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岁月的无情让人唏嘘不已。

时下已步入腊月,回想起家乡的院子、熟悉的村庄,还有那些亲切的面孔,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归属感。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那次向姑姑借粮过年的时光,回想起姑姑在我们生活困难时所提供的援助,像是寒夜中的一束火焰,温暖而强大,成为我日后前行的动力。这份恩情刻骨铭心,成为我生命中难以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