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饭

作者: 曾颖

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最喜爱的人—贪吃的喜欢烧饼店或糖果店营业员,贪玩的肯定喜欢玩具店售货员或会做火柴枪的邻家大哥。而我最喜欢的,是摆连环画摊的陈婆婆。

陈婆婆的小院在外东街一个幽深的大院里。那黑瓦青砖的小院颇为陈旧,但清扫得十分干净,加上头顶那棵树冠覆盖面积达几十平方米的大树,小院显得精致而舒适。地上冒出的青石和钢管井的手柄,以及井边的磨刀石,都有包浆感,隐隐闪着被岁月打磨过的微光。

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陈婆婆那几箱连环画。这是我穿城从外西街冲到外东街的原因。

与别的连环画店不一样,陈婆婆从不把封面撕下来贴到硬纸板上当招牌。她说:“封面是书的脸,人不能不要脸,书也一样!”

这句话在我耳边萦绕了大半辈子。

猫饭0

陈婆婆出租的连环画,薄的每本一分钱,厚的每本两分钱,这在当时,并不算低消费。一分钱可以买一盅爆米花,两分钱可以买一个棒棒糖,按照我当时的经济状况,是不可能爆米花与连环画兼得的。所以,我经常攥着两分钱、吞着口水从各种零食摊前昂首穿过,把汗腻腻的硬币放到陈婆婆的手中。陈婆婆会拉开抽屉,把新书拿出来让我选,她眼睛中的光,和外婆一样。

我永远记得那些闪耀着温暖阳光的日子,我在外西街接过外婆递给我的一两分钱或是二两粮票,奔跑着穿越大半个城,冲进外东街的小书摊前,把它交到有着相同慈爱目光的陈婆婆手上。我不认同那些不喜欢书的人对她的评价,说她是在骗小孩的零花钱。我觉得自己在她那里得到的,绝对物超所值。说那句话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那种翻开一页书就像打开一个世界的幸福感。

陈婆婆对我来说,就是这道幸福之门的守护者。我遇到过许多友善的人,她最早让我体会到人对人应该有温暖的态度。最初,我以为我是最受她照顾的人,但后来发现,她对钻进这个迷宫般小院的所有孩子,都报以友善而温暖的态度,甚至那几个长期不花钱,只蹲在别人身后蹭书看,或看完之后私自交换的不守规矩者,她也一视同仁,微笑待之。这让我时时有不平之感。

陈婆婆没有工作,全部的生计似乎就只在那几箱连环画里,这使得我自幼就有一种类似于当下粉丝经济中粉丝对“爱豆”(音译自英语idol,网络用语,意为偶像艺人)那种“爱他就养他”的心态。只要有几分钱,我就会送到陈婆婆那个铁盒子里。如果铁盒子满满的,我就开心;如果铁盒子空空的,我就难受,并且有愧疚感,怨恨自己的贫穷,愤恨那些不花钱看书的人。

陈婆婆发现了我的愤怒,问原因,我说了,把陈婆婆逗笑了。笑着笑着,她却掉下眼泪来,自言自语道:“小天如果还在,他的孩子大概也该这么大了吧?”

小天不是她的猫吗?

陈婆婆前后喂过几只猫,都叫小天。

“我可不是猫崽子!”

我有点儿不甘地反驳。

陈婆婆一愣神,马上从回忆的微笑中惊醒,一拍额头,说:“哦,瞧我这老糊涂!”然后就去找擦眼镜的布,再不言语。

之后很多年,我都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它让陈婆婆觉得我把自己和小猫对立了起来。而在陈婆婆看来,猫就是家人,这在当时的川西小县城,绝对是异类。

在我们这里,鸡、鸭、鹅和兔子,都只是食物;牛、狗和猫,虽然可以耕地、看门、逮耗子,被另眼相看,但离登堂入室甚至成为家人,还很遥远。我乡下的一位表叔,因为给生病的牛喂过鸡蛋,还在它死的时候大哭过一场,被人取笑了大半辈子。陈婆婆视猫为人,让其在家中任选高位,白天蹲躺椅,晚上钻被窝,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若换在别家,这样的小猫早已被逐出家门,唯独在陈婆婆的家里,它被视若掌上明珠。有人说是因为陈婆婆胆小,怕夜长院黑,但我不信。如果是那样,养只狗不是更适用一些吗?她也就用不着劳神费力,给猫做饭了。

看陈婆婆给猫做饭,绝对是一种享受。陈婆婆把院角的蜂窝煤炉揭开,放上一个小锅,舀一勺猪油放进去。锅里顿时冒起一阵油香,油烟被阳光映照,泛着奇异的色彩,在柱子一般的阳光之间缠绕,蜿蜒,飞升,弥漫。接下来,放饭,饭对油的情感,宛如久别的恋人,扑入怀中便激情四溢,很快色香俱全。这还不算,当它们如胶似漆的时候,一碗奶白色的汤迎头而下。那是用剔了刺的鱼熬了半晚,并且用纱布滤过的汤。一下锅,整个小院仿佛都沦陷了,弥漫在一股令人抓狂的暖香里。

这还没完。饭煮好之后,陈婆婆还会从橱柜里的一个小布口袋里舀一勺细细的粉。她说猫如果不吃点儿这个补补钙,就没有力气—那可是猫大多都要逮耗子自谋生路的时代啊!

饭做好之后,陈婆婆会先用勺子舀一勺,放进嘴里尝一尝,觉得味道合适了之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把饭舀进那只每顿必洗而且用开水煮过的搪瓷碗里。她则端着奶锅,悠闲且满意地吃着另一半。一人一猫,和谐而安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只橘黄色的大猫,它每一次吃饭,吃上两口,就会抬头看看陈婆婆,偶尔还会轻轻地叫一声,像极了正在吃美食的孩子情之所至地对妈妈说:“真好吃!”

每当这个时候,陈婆婆就会笑,笑得像被孩子肯定了厨艺的妈妈……

我不记得陈婆婆是什么时候淡出我的生活的,也许是我读初中以后开始迷恋武侠小说,但陈婆婆打死都不愿意进货,我便转而去往别的书店了?总之,初中之后的我渐渐地不再去外东街那个小院了,直至那个小院最终因拆迁变成了一条笔直水泥路的一部分。有时夜半从那里经过,我的鼻子里会莫名地闪过猫饭的味道。这时,耳边有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树下的陈婆婆和猫,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清晰……

我多方打听过陈婆婆的下落,有人说她随拆迁户搬去了郊区的安置房,也有人说她回上海了。

我不知道哪一个消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