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乌柚”藏牵挂

作者: 明前茶

8年前的隆冬,刚吃过结婚5周年的庆祝家宴,薛哥就奉命从市局下沉到某乡镇派出所主持工作,一周回家一次。作为警嫂,小喆心疼薛哥的劳碌,也关心他的身体。她观察到薛哥自从去了乡镇工作,回家时经常眼圈发乌,眼袋松垂,鞋子上全是烂泥。有时他穿的球鞋的前脚掌位置都磨出了洞,他也浑然不觉。问他乡下的工作是否艰苦,薛哥哪儿肯说实情,只说:“还好,还好。基层工作,哪儿有不费口舌的。”

听到这话,小喆不免担忧起薛哥的健康状况。听同样在乡镇工作的发小讲,在乡镇上,千条线穿一根针,不管是民警还是政府工作人员,忙起来不少人一天连水都顾不上喝,有的人甚至因此得了肾结石。于是,她寻思要给薛哥准备一些好茶叶,让他养成多喝水的习惯。当时,她刚开始创业,做的是与茶有关的项目,有时会做一些人文茶事活动,还带着才上幼儿园的儿子去武夷山古老的茶场中采茶、制茶。思来想去,她进了自家仓库,在几十颗装了陈年乌龙茶的烘焙柚子中,挑选了一颗个头儿中等、色泽深沉的,让薛哥下乡时带上。

小喆一将“乌柚”捧出,薛哥就被镇住了:经过高温、低温的轮番烘焙后,这种生长在山间、鸟都不吃的酸涩柚子,完全变了模样,它的颜色从新鲜柚子的金黄,逐渐变成泛着油光的铁黑色,个头儿也缩小了。如今,它坚硬光滑的外皮上满是炭火炙烤后留下的痕迹,里面塞满了乌龙茶,而在开口处,小喆特意给封存茶叶的木塞子裹上了红布条。这样一来,整颗“乌柚”就像一个扎着冲天小辫、身着铁布衫的侠客,浑身散发着不可名状的神秘之光。

薛哥是个直爽的人,他大声赞叹:“这个茶叶罐子,我喜欢!”

两人带着儿子玩了一天,星期天早上,早饭还没有吃完,薛哥认识的一个村会计打来紧急电话,说久旱无雨,自己所在的村子与邻村都靠同一条灌溉沟渠给庄稼浇水,现在位于沟渠上游的邻村筑了一道临时堤坝,把通往下游的水全挡了。这不是要让本村的庄稼旱死吗?于是,本村村民纷纷扛着锄头和钉耙,要去把堤坝掘开。对方当然竭力阻拦,为了这事儿,两个村的村民正在推推搡搡。会计有点儿慌,大喊:“村支书已经去现场了,薛警官你快来吧!”

薛哥立刻打电话给派出所里留守的同事,让他先去现场把事态稳住。然后,薛哥从衣橱里卷了几件换洗衣服,穿上球鞋就往外奔,要去发动汽车。跑到门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把放在玄关小桌上的“乌柚”往双肩包里一塞。5分钟后,他的车已经消失不见。

小喆出了一身汗,耳朵里满是心跳加剧带来的轰轰的声音,她不晓得薛哥这一去将面临怎样的压力。直到嗅见“乌柚”留下的沉稳、醇厚的香气,她才慢慢镇定下来。

时间从没像这个上午一样过得如此之慢,小喆不停地看手机,她害怕手机上跳出新信息,又盼望跳出新信息。到上午10点半,薛哥终于来了电话:“没事,拦住的沟渠都被刨开了。现在,我找了族长王爷爷,请两位领头大哥去‘吃讲茶’,商量一下大旱时节两个村怎么分配浇水的时间。”

在当地,“吃讲茶”是说矛盾暂时得到解决,为了预防再起类似的争端,就找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评理和调解,双方最后达成一个可以促成长久和睦的方案。薛哥说:“卖早茶的店铺,茶叶不见得有你的好,‘乌柚’在手,我们打算去镇上卖萝卜丝烧饼的店里‘吃讲茶’。”薛哥还问了这种乌龙茶的投茶量与冲泡法,并安慰她说:“多喝两碗茶水,多大的火也难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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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刻,小喆才感觉到放松后的微微晕眩。

当时的事态有多紧张,后来小喆还是听薛哥的同事说的:经过村支书苦口婆心的劝说,本来两边的村民都准备回家了,谁想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光头的愣小子,他火气很大,骂本村村民都是“胆小鬼”“没有用”。他一直推推搡搡往前挤,顶着对方领头人的胸口,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眼看又要起波澜,双方带头人脖子上的青筋已暴起,说时迟那时快,已在车里换好警服的薛哥突然赶到,他跳过来,插在两支队伍的中间,像一扇门板一样挡住了“光头”,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趁“光头”分神,薛哥一个箭步上前,迅速翻折“光头”的手臂,将气势汹汹的“光头”扳倒在地。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薛哥笑道:“大家嚷嚷半天,也口渴了吧?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茶。”

村支书心有余悸地说:“幸亏薛警官及时赶回来了。”

冷静下来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之前的剑拔弩张是在钻牛角尖—久晴必有久雨时,为了沟渠里的一点儿水闹到大打出手,会毁了多少人家。若要解眼前的燃眉之急,不妨好好商议,列出浇水的时间表。

“吃讲茶”的时候,薛哥的同事也在场,一张八仙桌,几把老竹椅,喝茶的人包括两边劝架的村支书、“带头大哥”,还有年过八旬的族长王爷爷。几个人坐下来,薛哥出资买了一摞刚出炉的萝卜丝烧饼,要了两壶开水,他又向烧饼铺的主人讨了几只吃饭的蓝边碗。他说道:“天不亮就出来了,这会儿估计嗓子都冒烟了,来来来,喝茶!”

他拔出“乌柚”的冲天小辫,只见这小小的柚子一身铁骨,顶端的开口处可见填装的干茶色泽枯暗,隐约散发出陈香,还有一种醇厚的柚皮香。薛哥将路上捡来的一根竹棍洗净、擦干,用作茶针,慢慢撬出填装的茶叶来,在几只大碗里分别投了一点儿,并冲以滚水。瞬间,蓝边碗里的水就变成了富有光泽的深金黄色。老茶的茶汤入口,每个人的表情都舒展开来。没错,茶水入口顺滑,醇厚回甘,一口下肚,一股暖意顿时弥漫全身。

自打这件事后,薛哥回所里工作,都会随身带着他的“乌柚”。说来也神奇,自从瞬间制服“光头”,还说得他心服口服的事迹传出去之后,薛哥威信大增,连族长王爷爷都说:“大家来喝茶,是看我王某人的薄面,更是看薛警官的茶好、人好、道理好。谁不想尽早解决矛盾,痛痛快快来两碗热茶呢?”

然而薛哥永远也不知道的一份牵挂,就落在这颗“乌柚”上。他周末回家,进门后习惯将这天然的茶叶罐儿放在玄关。当晚,趁着薛哥洗澡,小喆会悄悄地掂掂这颗“乌柚”,若是它的分量陡然减轻,她就明白,薛哥又有了一段未必肯对她言说的、艰难的经历,她得花更多的工夫让薛哥放松下来,用亲情为他注满力量,就像将“乌柚”再次填满一样。

一颗“乌柚”,成就了两口子之间隐秘的情感联结。如今,8年过去了,它的铁黑色外皮已被薛哥的掌纹磨出了包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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