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军团和草台班子

作者: 肖遥

小学一年级时,奶奶来我们位于大山深处的厂里小住。春天来了,闲不住的奶奶找针线做了几个香包。往年厂里孩子们戴的香包大都简陋粗糙,顶多是用纸壳折一个“菱角”,再用彩线层层叠叠缠绕,直到缠成一个彩色“粽子”。

奶奶做的香包令人耳目一新,她做的是“抬瓜娃娃”—一圈娃娃抬了个金黄的大南瓜。这个南瓜是用点心盒里亮闪闪的金黄色垫布做的,里面加了些棉絮和香料。娃娃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肚兜,肚兜上还绣了花,制作十分精美。表情和形态各异的娃娃们,有的双手抬瓜,有的顽皮,一手抬瓜,一手扳脚,拇指大的娃娃脸上还缝了笑弯弯的眼睛和咧着的嘴。我的香包被邻居小伙伴们羡慕,奶奶就给每个邻居孩子都做了一个。

看我爱不释手,奶奶就手把手教我怎么缝南瓜和娃娃。我想缝只熊猫,给她看杂志上的图片,奶奶说这比娃娃好缝,指导我用旧毛巾缝了只熊猫。熊猫缝好后,奶奶又缝了一匹小马,我嫌她缝得太抽象,是陕西农村剪纸艺术中那种扁扁的马,我想要一匹立体且具象的马。

后来奶奶回老家了,我妈在书店给我买了本名为《布娃娃缝制》的书,并把过年做衣服剩的布头都给了我。我对照着图样,缝了一头蓝色的小毛驴。得知我在缝布娃娃,邻居阿姨纷纷把家里剩的布头收集起来给我。我的布偶越来越多,每做好一个,我都会叫隔壁小伙伴赵三来看,听她啧啧惊叹。赵三也会吆喝小伙伴们来参观我的玩偶军团,小伙伴也会提新的要求—“你会不会做老虎?”“你下回做个狮子好吗?”

源源不断的创作热情使我很快把布头都用完了。有没有不浪费布料的玩法儿?想起语文课本上泥人张的故事,我想捏泥人没有成本,把菜地里的土挖出来加些水就能捏了。赵三的爸爸赵叔来串门,看见我在菜地里挖泥,告诉我捏泥人最好用树根下的土,那种红色的、细腻的土更有黏性。我听得半懂不懂。后来有一天,赵叔从他车间门口的古树底下挖了一大盆土带回来,我在土里加了些水,搅拌成泥,用这些泥捏了小猪、小狗、小马。小猪最好捏,将一块泥巴滚成鸡蛋状,在一头捏个猪鼻子、两个耳朵,再捏4个小蹄子就行了。小马最难捏,马腿又细又长,很容易断。赵三的二姐给我提建议:先用草棍扎一个形状,然后糊上泥,泥里有了草棍支撑就不会断了。

多年以后我给一家杂志写稿子,写到《黑神话:悟空》里的名场面“漫天神佛”的取景地—山西临汾隰县的寺庙小西天里的“千尊彩塑”,查资料发现,这些令人惊艳的彩塑的塑造者都是当地的工匠,均有名有姓,还有所属的村庄。明清时期,这些山西工匠承揽全国各地的彩塑工作,就连陕西蓝田水陆庵被誉为“天下第一彩色连环壁塑”的彩塑,也是山西匠人塑造的。忽然回忆起来,赵叔一家就是山西人,难怪他们对泥塑有天生的敏感,可能看到捏泥人,他们身上某种古老的基因就被触发和唤醒了。

我爸妈上大学的时候画过板报宣传画,曾经的审美素养使得他们并不干涉我的“创作”,任凭我把院子搞得泥乎乎的。周末我爸还帮我把捏好的泥人放到房顶上去晾晒。可大人们有时候也会帮倒忙,比如下雨了,我爸还没下班,我眼睁睁看着晒在房顶的泥人变成泥糊糊,急得跳脚。后来我便把泥人排成方阵晒在院子里。我家院子地处巷子口,人来人往,我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我的玩偶军团,直到它们完全被晒干。

我把我的玩偶军团摆在院子里巴掌大的太阳地里,太阳挪一点儿,方阵挪一点儿,整个周日我都在忙活这件事。周一上学前,不管泥人干没干都得收拾了,我把它们整整齐齐码放在床底下。一周后,小伙伴大圣来找我玩,我想起我的泥人方阵,拿出来的瞬间我傻眼了:很多泥人都干裂了,有的还碎了。在大圣的嘲笑声里,我沮丧而气急败坏,却只能干瞪眼,决定再也不捏泥人了。

如果说奶奶制作的布娃娃的艺术风格是乡土风,那么厂里流行过的各色手工制品则带有很多工业元素。比如鸡毛毽子的底座是用废金属片做的,编小金鱼的材料是车间废弃的塑料线绳,还有用各种颜色的干燥剂做的贴画、用毛线做的绒球、用挂历纸做的钱包、用报纸做的纸盒……这些创意一旦被实现,就会瞬间风靡全厂。

隔壁赵二姐手很巧,教我编过小金鱼。那段时间,厂里几乎每个小孩的钥匙串上都有一只小金鱼,一只比一只精巧。赵三的金红色,二姐的五彩斑斓,大圣的金鱼竟然是黑色的,猛地一看以为是个大黑蝉,还挺吓人。过了一段时间,学校里又人手一个绒球,或缝在帽子上,或挂在书包上。哪里都有“时髦精”,就像我们班彭静的妈妈,虽然经常让孩子饿着肚子上学,却爱编织,彭静是我们班第一个拥有绒球的,她全身上下缀满花红柳绿的绒球,就连纽扣也是绒球的。

大圣他哥也是个能工巧匠,有段时间跟风用竹竿做“机器人”,用几根线把细细的竹竿串起来,再把绳子穿到桌子缝隙里,“机器人”就站了起来,一拉绳子,便挥舞着“手臂”,像动画片一样。我去求教,他说有一部分工艺比较复杂,需要车铣刨磨钳,便干脆给我做了一个竹节人,我的玩偶军团成员数量又增加了。可惜只有拉扯绳子,竹节人才能抖擞起来。每次想让竹节人起身,都要先整理半天线绳,一不小心线绳缠住了或者断了,竹节人就彻底起不来了。竹节人一旦动起来,就是我的玩偶里最生动的。小伙伴小弹给自己做的那个竹节人,手上还挥舞着一把大刀,动起来威风凛凛。

与做金鱼和绒球相比,我还是喜欢更有创意、有艺术感的捏泥偶和缝布偶,尽管制作过程有点儿枯燥。我由此体验到了一种离群索居的快意,觉得自己颇为与众不同。

暑假到了,趁大人们去上班,我的布偶和泥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和我姐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搭一张床单,我俩站在床单后面,举着玩偶演戏。没有编剧,演员随意,剧情任性,台词胡编,编不下去了就说“且听下回分解”……竟然有很多小观众一呼百应地就来了,有时候院子里都坐不下。在这个一划手机什么资源都纷至沓来的时代,想起那时候,我们这个草台班子呈现给小伙伴们的是多么粗糙的内容、多么奇怪的演员、多么糊弄的剧情,他们竟也看得乐呵呵的,可太捧场了。

多年以后,我家小朋友高考结束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桌上摆一堆线团和毛毡,默默地用针扎呀扎。一周后,她给我展示自己用线团和毛毡做的小企鹅。看着这只用手捏来捏去、反复扎戳成的灰扑扑的企鹅,我的感受好复杂:她不是个手巧的小孩,也没有时间培养兴趣爱好。她用这一周的扎扎戳戳释放了焦虑,治愈了“战”后创伤,就像蝶蛹在黑暗的茧里给自己咬开一个出口,让光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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