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 海
作者: 十万八千
一
照片上一男一女端坐着,5个儿女在身后排成一行,五官相像,中间那个个子最高的女孩脸蛋儿胖嘟嘟,眼睛水汪汪,身材苗条,表情大方。
“那是你大姐,镇上最好看的姑娘。
“你大姐能干。那年我回老家,只有你大姐和4个弟妹在家,那时她才上中学,丁零当啷下厨房,不大一会儿工夫端上来4个菜。
“你大姐孝顺。你舅舅有时候骂孩子出气,你大姐从不顶嘴……”
听到最后一句时我忍不住顶了回去:“我大姐有病!”
我那时处于叛逆期,质疑妈妈说的每一句话,凭什么总是夸奖这个表姐?一定是在暗示我不漂亮、不能干、不孝顺。
那年我10岁,我们回到故乡。火车上妈妈提起舅舅,从口袋里掏出这张照片,讲起大姐滔滔不绝,直到下车。“马上到站了,来接我们的就是你大姐。”
出了火车站,我一手扲着沉重的包,一手拉着弟弟,抬头找和照片上相像的人。妈妈说:“你大姐比我小10岁,现在也30岁了。”
好吧,那我就找30岁阿姨模样的人吧。我观察来接站的每一位女性,这个年龄不对,那个个头儿不对,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年龄对、个头儿对,可是颧骨上有两块红斑,脸颊上没肉,嘴瘪瘪的,肯定也不是。
“姑姑!是我!”
大姐从此进入了我的生活。
大姐是乡镇信用社的会计,每月一号到县城信用社报一次表,固定来我家看我和弟弟,她的包里永远有糖果、饼干、酱牛肉等好吃的,每次她来,我和弟弟都冲出去抢着开门,她的到来是我们的节日。
大姐是镇里有名的老姑娘,我爸妈很着急,不久就开始给大姐介绍单位里单身的同事,大姐拒绝,说想一辈子照顾父母和弟妹。在舅舅和舅妈的干预下,她只好时不时去相亲,见面之后,男方都不太愿意。
“找一个在信用社上班的对象,工作稳定,多好。”爸爸劝单位的小伙子。
“我侄女小时候可好看了。她脸上的不是斑,是风吹的。乡下风大,将来调到县城,几天就好了。脸颊瘪是因为牙掉了,镶上就好了。”妈妈哄单位的小伙子。
“你那侄女我高攀不起。”小伙子们异口同声。
他们一定是嫌大姐不好看。我对大姐说:“大姐,你买个粉饼,一擦脸就白了。”“大姐,你去镶个牙,那样腮帮子会鼓起来。”
“你怕别人嫌大姐丑?丑点儿好,不用找对象。”大姐说。弟弟在她身边“嗷嗷”地欢叫,她掏出手帕给他擦口水、擤鼻涕。
有一天,爸爸和妈妈低声说话时被我听到了。“单位那人查过了,说你侄女是第三者,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镇的人都知道,就咱们不知道……”
“谁说的,我抽他!”妈妈炸了。
纯属谣言!我大姐一定不是第三者,她心地这么好。
二
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半天假。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一号,大姐会来城里报表。我和弟弟撒丫子就跑,一口气冲进家属院,“噔噔噔”跑上楼。到了家门口,妈妈和大姐的说笑声传了出来。今天为啥这么高兴?
弟弟雀跃着抢过钥匙开门。
“你们俩都回来啦!”大姐说,“今天给你们介绍个人。”
谁?
“我是你大姐的朋友,李大游。”一个陌生男子笑着从客厅出来,他不到40岁,身材高大,两鬓有须,穿着一条发白的蓝牛仔裤、一双齐膝的黑色长靴子,笑中有威武,走路有风声。
我和弟弟愣神的工夫,李大游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大蛋糕,端到我和弟弟面前:“六一儿童节快乐!”
李大游那天亲自下厨炒了4个菜,都是我们没吃过的花样。整个吃饭过程中,他亲切地和我爸妈说话,细心照顾我弟弟,还不时微笑着看向大姐。大姐的脸更红了,端着饭碗掩饰羞涩。因为嘴里缺了好几颗牙齿,大姐平时吃饭慢,很少吃肉,只吃软烂的青菜。李大游把排骨夹到大姐碗里,说:“你尝尝,这排骨软烂,我用高压锅炖了挺长时间呢。”
这是我和弟弟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过六一儿童节。李大游带给我们的快乐,带给大姐的幸福,恍如昨日。
李大游在镇里上班,他的单位和大姐的单位面对面,中间隔了一个集市。这样的环境,相遇是必然,相爱却是偶然。我不清楚细节,只知道相遇时大姐19岁,正是最好的青春年华;李大游27岁,已经离婚,没有小孩,身无牵绊。可是他们的爱情就像瘟疫,旁人冷眼相看,亲友谈之色变。
也不奇怪,李大游的前妻在离婚后过得不如意,想起他的好,时不时来闹一闹。她就像一个渴望表演的演员,偶然发现集市就是一个天然的大舞台,卖大葱的、卖大蒜的都有可能给她喝个彩。她身穿一件利落的皮夹克,手拎一个大喇叭,哪里人多去哪里。任何表演都有高潮,这出自导自演的狗血剧的高潮就是前妻站在大姐的单位门口,用大喇叭向整个集市宣告大姐是“第三者”。
“派出所管不了,只能劝。”妈妈说,“那个女的能说,把死的说成活的,把假的说成真的。”
“能说不代表有理。既然他已经离婚了,就是自由的,就能和我大姐结婚。”我那时读了点儿书,以为书上的道理就是真理。
“你舅舅和舅妈也不同意。你舅妈现在听到集市上卖菜的喇叭响,立刻脸色煞白,马上掏速效救心丸!你舅舅一想起这事儿就喝酒,寒冬腊月的晚上不着家,好几次醉倒在路边,有时躺在大河沿儿,有时睡在雪地里。”
“找一个离过婚的人有什么错?我大姐不丢人。”我希望妈妈帮大姐出头。
“你不明白农村的情况,有这样一个姐姐,弟弟妹妹不好找对象。”
三
从那年六一儿童节起,我们家成了大姐和李大游在县城的约会基地。他们固定每个月一号在我们家见面,中午一前一后到来,和我们一起吃个午饭。下午两人分别乘车回去,一个乘两点的车,一个乘三点的车—幸亏下午有两趟回镇上的客车。
饭桌上,两人坐在一起,话不多,情意浓。一个眉目传情意,一个嘴角有笑意,一个温言三两句,一个再笑着回过去。藏不住的柔情蜜意,你来我往,我们都能感受到大姐飘在幸福的云端。
有一次他们两人进城,赶上我们家买大白菜。
每年秋天我们家都要囤几百斤大白菜,每棵白菜一二十斤。我们家住5楼,我妈一次抱两棵,我一次抱一棵,我弟弟不干活儿。我每上一层楼要停一下,张着大嘴喘一口气儿。
李大游挥手让我们回去,他来。他胳膊长、腿有劲儿,一次能抱五六棵,我和弟弟在屋里吃饭,外面楼梯“咚咚咚”地响,由下及上,由远及近,像战神来临;大姐站在阳台门口,阳光穿过玻璃照进来,洒向她长长的辫子,她苗条的身影,如18岁的少女。
李大游进了屋,走过去,每一步都稳如山。大姐上前迎了一步,眼里含笑看着他,双手接过一棵白菜,转身放在阳台,又转过身接下一棵,一棵又一棵。大姐个子高,时不时碰到挂在门上的风铃,那风铃“叮叮叮叮”响个不停。
“放那儿吧,一会儿我码。”李大游说。
“我不累,你放手吧。”大姐双手接过白菜,李大游的手仍停留在白菜上。
“我不想放手怎么办?”
我那时已经开始看小说,此话入耳,山崩地裂,我面红耳赤地把弟弟拉出去上学。
四
又到了一号,大姐和李大游来了,李大游买了烧鸡和牛肉进厨房烧菜,他不让大姐下厨房。我妈乐了:“看来你舍不得她做饭,那你就下一辈子厨房。”我妈美滋滋地找大姐说话去了。舅妈已经同意这门婚事了,现在只差过舅舅这一关。妈妈和舅舅毕竟是一母同胞,妈妈对说服舅舅有把握。
我注意到大姐胖了一些,脸色白里透红。饭桌上妈妈提起县医院有一位名医,镶牙结实又好看,李大游说下午要带大姐去咨询一下,然后一起坐车回镇上。
“你们不是一直分开坐车回去吗?”妈妈故意问。
“司机全知道,我一上车他们就笑。”李大游“嘿嘿嘿”地笑,大姐照着他的肩膀捶。
此后大姐和李大游经常来县城,不再局限于每个月一号。有时我放学远远看到他们俩,男俊女美,携手并行。
两人私下订了婚期,李大游也开始在单位宿舍做家具。大姐领着我和弟弟去宿舍玩,我第一次见到高低柜,高的部分是中空的,内部能容纳一台电视,低的那部分上面放什么呢?
“也能放电视,放台小电视。”大姐回答。
“你和姐夫有了小孩之后,大人看大电视,小孩看小电视。”我说。
“瞎说。”大姐拍了我一下。
高低柜的中间部位有一个推拉门,李大游用电烙铁在上面烫了一幅画《沧海》,画面上有山与云海,石与巨浪。后来才知道他画的是三国时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诗句。当时我只读过几本诗书,偏偏又爱卖弄,见到“沧海”二字,脱口而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书念多了。”大姐笑我。
我们出来时李大游正在院子里刨一张桌面,刨子所过之处,刨花与笑容齐放。
五
我上初中了,考了年级第8名,大姐得知后,进城时给我买了新衣服作为奖励。大姐说为了给我庆祝,李大游去给我买我最爱吃的沟帮子熏鸡,随后就到。
我穿着新衣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眼睛不住地往窗外远处的街道上看。突然响起急促的上楼声,一定是我的熏鸡来了。大姐两步就走到门口,下一秒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我爸下班了。
“姑父回来了。”大姐的声音有点儿失望,我也失望。
与平时不同的是,这次爸爸没有接话,直接进了卧室,三人关上门说话,大姐“啊”的一声,妈妈“哇”的一声。门开了,三人脸色仓皇。妈妈推开站在门外的我:“你和弟弟赶紧吃饭,自己上学!”
我穿着新衣服,手足无措地站在阳台上,打开一扇窗户从5楼往下张望,他们三人急匆匆地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小汽车。
汽车没开多远,李大游提着塑料袋迎面走过来。汽车停下来,大姐下车和李大游说话,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正在猜测,突然大姐一巴掌扇到李大游脸上。李大游措手不及,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汽车开走了,李大游杵在原地,脚边的塑料袋随风抖动。
关窗的时候,风铃被风吹到,“叮叮叮叮”响了起来。中午我吃不到熏鸡了。
六
大姐给我买新衣服这一天,舅舅家天翻地覆。
这天中午,舅舅一家人正在吃饭,二姐夫和三姐夫陪着舅舅喝酒。大姐和李大游要结婚这件事周围人都知道,只有舅舅不知道。大家计划一点点做舅舅的思想工作,舅妈也已经想好了说辞。
舅妈特意炒了6个菜,打算在舅舅反对时堵住他的嘴,可是她忘了还有一张堵不住的嘴。
李大游的前妻听闻李大游要再婚,坐上火车就“杀”到镇上,举着喇叭一边走一边喊,从大姐的单位喊到舅舅家。前妻有勇有谋,懂得如何制造羞耻感,如何扩大杀伤力。她不徐不疾,绘声绘色地编造着大姐和李大游之间的种种细节,像上演一出广播剧,让缺少娱乐生活的镇上人奔走相告:“大喇叭又来了!”
多年后妈妈咬着后槽牙说:“那女的太厉害了!有作家的文采、律师的口才,可惜是个混蛋!”
听到远处的喇叭声,舅妈脸色一变,表哥一个箭步蹿到院子里去锁大门,两位表姐赶紧去翻速效救心丸,二姐夫迅速把舅妈推进隔音好的储藏间,三姐夫马上拨打派出所电话。大家不约而同地去保护有心脏病的舅妈。
将速效救心丸塞进舅妈嘴里,表姐们喘了一口气。舅妈问:“你爸呢?”
“啊?我爸!”
舅舅倒在饭桌旁,酒杯倒在菜盘旁,酒水洒在舅舅紧闭的眼睛上。在闹哄哄的喇叭声中,没有一个人听到他倒下的声响。
“呜—呜—呜—”
“哇—哇—哇—”

救护车的鸣笛声和大喇叭传出的控诉声形成一部悲怒交加的人间合奏。
那天大姐和爸妈赶到县医院,医生宣布舅舅脑出血合并脑梗死,让拉回去准备后事。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舅舅就这样倒下了。大家在抢救室外商议如何将舅舅拉回家,如何准备后事。大姐走了过来,大家噤声。大姐眼睛血红,却一滴泪也没掉:“我联系好北京的一家医院了,救护车在外面,马上走!”
舅舅在北京被抢救过来了,后来又躺在炕上活了5年。
七
“后来呢?”
“后来……”
李大游不胜其扰,申请调到了本县的另一个镇,从此集市上少了一个穿牛仔裤和高筒靴的人。
从那天起,每个月一号,李大游再也不来我们家,大姐照常来。大姐越来越憔悴,体重从110斤掉到90多斤,颧骨上的红斑又回来了,脸颊又瘪了下去,好像是镶的牙齿坏掉了。
大姐仿佛已经把李大游淡忘了,结不结婚无所谓,和谁结婚都没关系,只要瘫痪在炕上的舅舅高兴就行。她照旧天天回家,帮着伺候舅舅,喂水端饭,接屎接尿。我每次见到她,她的脸颊红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始终有说有笑,和以往一样给我和弟弟改善生活,为妈妈的工作和生活出谋划策。
但是有些事和以往不一样了。大姐升职了,成了信用社的代班主任,不过照样负责每月一号去县城交报表;向她提亲的人多了,相亲对象的质量也有明显提高,
大姐快订婚了,妈妈亲力亲为,忙前忙后,闭口不提李大游,语气却是意难平。
后来,长大的我听到一句歌词:“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几十年后,大姐戴着花镜刷短视频,突然说了一句:“这人有点儿像李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