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棠梨

作者: 许冬林

春有棠梨0

棠梨开花,极素净。

开时虽在春里,但绿叶还没铺出来。黑色的枝丫上,纯白色的小花朵点灯似的,一簇簇相继绽放。白花如灯,这灯也是清寒人家的豆灯,低低的光芒,低低地摇曳。再过几日,便是茫茫的白了,白里氤氲着水汽,花像开在雾里。远望去,没有杂色,只是黑树白花,似乎含着哀思。

从前居乡间,每至春日,经过棠梨花下,总不敢言语,怕是惊了谁人的哀戚。

花开有哀戚之感,这是棠梨。

春天总归是闹的。不仅红杏枝头春意闹,诸种颜色的花,纷乱地开在啁啾的鸟鸣里,让人无端生出红尘攘攘的拥堵感。

但是,春有棠梨。

棠梨开起来有清冷和诗意。记忆里,旧时故乡的棠梨开花都是在春色将暮时,那时,明黄色的迎春早已开过,然后是桃花红上天,梨花带雨在春色里缱绻。这之后,棠梨才静悄悄地开了。迷蒙浩瀚的一片白,在水边或者在水汽弥漫的田野上,在人们看累了春光的慵懒目光里。

棠梨花开过,春色就一步步远了。它的出场似乎就是要把浓稠的春光稀释一番,稀释出一点儿苍远之感、清冷之感、疏离之感。

春天像美人饮酒,醉得面色绯红,醉得千娇百媚,于是到了棠梨这里,它吐掉红紫芳菲,吐掉热闹喧嚣,只留一口黑白在腹内,做春最后的底色。棠梨,以它的冷寂自持,给一个季节收尾,将三春韶华小心轻放,还给大地。

看棠梨开花不必是晴天,不必是白天。在晴天和雨天,在白日和黑夜,它都是黑白两色。它似乎不用借助光的照耀,就会让你看到。这真是一种极强悍的存在。

最美还是看月下棠梨。少年时,一次月夜行路,经过一树开花的棠梨,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我的心里也极静寂,还有一种虔诚和洁净。抬头看月光下的满树白花,像洁白的云朵,像弥散的水汽,更像月光洒落在铁黑的枝丫上,摇漾着。在春夜看月下棠梨的那一刻我似乎已经知晓,这世上的美,除了彩色的那一部分,红紫芳菲的那一部分,还有属于黑白的那一部分。

我还喜欢在春暮天的黄昏,去水边看棠梨落花,豆粒大小的花瓣纷纷扬扬,从黑色的枝丫上飘落下来,落在黑色的屋瓦上,落在乡间的泥路上,落在微波荡漾的水上。我无限哀怜和疼惜地看它们飘落,琼楼玉宇不可思,它们是昨夜落下树梢后再也回不去的月光,又被人间的春风揉碎,咔嚓咔嚓,一瓣瓣剥落,跌入人间的河上。棠梨落花时,乡村是静寂的,春风也是静寂的。除了我这样的少年,没有谁为这一棵棠梨落花而黯然。或许,这个世界上,正如每天都有美在萌生一样,每天也都有美在凋亡,而乡野辽阔,可以薄薄地摊平这暂时的忧伤。

搬到城里生活的这些年,在大大小小的公园里,在长长短短的绿化带上,我不曾见过一回棠梨。

城里没有棠梨。是不是因为棠梨身上的冷峭和野逸不适合五彩缤纷的城市?是啊,城里是拥挤的、热闹的,即使雨天,即使黑夜,也有霓虹照耀,给城市染色。城里不提供属于农耕天地里的那种水墨画一般的黑白情节。棠梨的气质是静寂的,是向内收的,而城里喜欢浮华,喜欢张扬,喜欢修剪整齐的枝柯上开出姹紫嫣红的肥硕花朵。

坐在城里怀想,怀想,怀想棠梨在春日里的那一身黑白,简直像往事的色调。城里存不住往事。城里的春风中习惯翻涌着浮沫一般此开彼消的花朵和短暂的情意,没人去寻往事,去寻往事一样的棠梨。

春有棠梨,那棠梨是遥远的。在乡下,在故园,在祖母洗衣时水中的倒影里。

开花的棠梨一身黑白,站在春天的僻静处。但这黑白不是潦倒,不是死寂,它依然有生气,有一种不事张扬的冷峻。

黑树,白花,有时在遥望之下,一树花又交融成雾气的灰,棠梨把春天开出一种半旧感,那是《红楼梦》里贾府陈设上的半旧。

有时我想,在春日,每一处开有棠梨花的村野,都可以被认作故乡。我期盼在那样的花枝下,做一个半老的人。我把万紫千红的俗念还给城市,只剩下我的心灵一身黑白,就这样潜在乡间,做一棵开花的棠梨。至简,至素,至遥远,至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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