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帖记

作者: 蟠桃叔

10多年前的某天,我路过书院,看到一处挂着“吕寄舟书法工作室”的牌子,觉得“吕寄舟”这名字好熟。牌子下方门上有个人简介和照片。一看照片,恍然想起,没错,此人我确实认识,大半年前打过交道。

我当年在报社做记者,有次采访古法造纸技艺展示,其中一个环节是邀请几位书画家在构树皮纸上现场挥毫。有一个人四五十岁,眉浓鼻挺,脸上虽说有几处白癜风的痕迹,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倒也温文尔雅。此人就是吕寄舟吕老师。

哦,不。那天我们不叫他吕老师,叫他曹老师。因为主持人介绍他时说的是“曹寄舟”。这个口误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我们自然无从察觉,吕寄舟肯定是听出来了,却不纠正,只笑了笑。

活动结束后,主办方安排就餐,我和吕寄舟一桌,我们那一桌人还一口一个“曹老师”称呼他。吕寄舟笑笑,点头答应了。那次活动有通稿,稿子里也把吕寄舟写成了曹寄舟,导致后来各家报社的记者写稿子,发到报纸上,全错了。吕寄舟看了报纸后笑没笑咱不知道,反正人家没有打电话到报社来抗议。

凑巧走到了这个工作室门口,我便打算进去打声招呼。一进去,看到书案上有笔墨纸砚,满墙挂着吕寄舟的字,而他并不在,守摊子的是一个满脸疙瘩,吹着电风扇,正在打盹的小伙子。来人了,小伙子睁开了惺忪的眼。我问:“吕寄舟老师呢?”小伙子答:“出去了。”我问:“你是吕寄舟老师的助理吗?”小伙子答:“我是吕寄舟的侄子。”

我“哦”了一声,环顾了一番,然后道别,顺口说了一句:“小吕再见。”

没想到小吕一收倦容,冷笑道:“叫谁小吕?我看你年龄未必有我大。”

我本来还想争辩几句,却见小吕满脸的疙瘩都憋红了,赶紧拱手致歉,溜了。

出门后心想,这对叔侄的脾气、秉性真是大相径庭。一个别人叫错他的姓他都一笑了之,真是谦谦君子;一个别人叫他一声“小吕”他都出言回击,真是小心眼加暴脾气。又反思,或许真是自己的错,应该尊称人家吕老师或者吕先生呀。

我后来在一个书法展上遇到了吕寄舟老师。吕老师脸上的白癜风似乎更严重了,手指依旧焦黄。我上前与其闲聊了几句,说起上次写稿子时把他的姓搞错了,很不好意思。吕老师笑笑说:“咱又不是啥大人物,叫错了就叫错了,又不犯法。姓名嘛,就是个代号,叫错叫对,没有啥大不了的。”

我赞叹吕老师豁达,本来想提惹他侄子生气那件事,想了想又没说,说了好像是告状。

此后,我和吕寄舟老师逐渐熟悉起来,有了往来,渐成忘年交。我的好友赵婧给她父亲出回忆录,想求吕老师给书名题字,也是我上门求的。还好,多次来往,再没见过吕老师的那个侄子,不然会很尴尬。

再后来,我从报社辞职,回家专心带娃。我家孩子上学前,我媳妇给她报了一个暑期的硬笔书法班。接送的活儿自然是我的。女儿在教室练字,我在家长休息区等着,太无聊了,就看了看墙上介绍授课老师的宣传海报,结果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寄舟。

海报上写着,书法老师临川师从书法名家吕寄舟。临川就是教我女儿写字的老师,临川应该是他的教学专用名。我再细看海报上临川老师的照片,满脸疙瘩,这不就是吕寄舟老师的侄子小吕嘛。哦,不,应该叫临川老师。

我站在教室门外朝里面一探头,瞧见临川老师正俯下腰身给我女儿一撇一捺地指导呢。好些年不见,他被社会和岁月揉搓得柔软温和了。毕竟是教小孩,他脸上挂着笑,露出白牙和鱼尾纹,慈祥得很。也许是有心灵感应,临川老师一抬头,冲门外的我笑了一下,我也冲他笑了一下。

课间休息时,临川老师过来跟我打招呼。很显然,他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我也不说破,和他聊了起来,颇投机,从此慢慢成了朋友。临川老师是宝鸡扶风人,农家子弟,真名叫吕建徽,小我几岁,属猴的,也30多岁了。

原来,当年临川没考上大学,到深圳的工厂拧螺丝去了,稀里糊涂干了五六年。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遇上一个兄弟,小名叫东东。东东也在南方打工。两人都热爱文化,共同的偶像就是他们五服之内的本家叔叔吕寄舟。吕寄舟在西安小有名气,在他们老家那可了不得,大名鼎鼎。

两人少不了说起吕寄舟。说到热闹处,东东撺掇临川和他一起投奔吕寄舟—吕寄舟发达了,不信他不缺个压纸研墨的,两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族侄子,他怎么会不帮忙呢?

两人过完年,也不挤火车去南方了,直奔西安,寻到吕寄舟。吕寄舟带他俩吃羊肉泡馍。吃完,吕寄舟让他俩回。他俩不回。吕寄舟笑了,说他又不是开店卖腊汁肉夹馍的,非要雇两个伙计,一个揉面打馍,一个切肉夹馍。他就是个写字的,一张纸、一支笔、一只手的营生,还闲了一只手呢,要那么多人干啥呀。

临川不知道说什么。东东央告道:“亲叔,好叔,反正我俩把铺盖都带过来了,跟定你了。”

吕寄舟又笑了,想了想,说:“那你俩就在西安多玩几天吧。”

就这样,吕寄舟买了两张折叠床,临川和东东晚上就睡在吕寄舟的工作室里。早上,吕寄舟带了豆浆和油条过来。临川和东东起来收了折叠床,塞到书案底下,然后吃完早点等吕寄舟指派活儿。吕寄舟去里间写字,要临川和东东在外间临帖,不过是“九成宫”“多宝塔”之类的。

临川和东东照猫画虎写起了墨疙瘩。写了几个时辰,他们肚子饿了,吕寄舟还在里间静静地写,偶尔咳嗽一声或者接个电话。临川和东东对望一眼,不敢出声,又继续写,一个墨疙瘩挨着一个墨疙瘩,就像这混混沌沌的日子。

连续写了好多天,吕寄舟要去参加一个活动,临川和东东也想跟着去见世面,吕寄舟不领他俩,还是让他们好好写字,撂下一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要好好临帖”就走了。吕寄舟一走,临川和东东的话就密了,搁下了笔。

临川说他猜吕寄舟去参加的活动肯定管饭,肯定有鱼、虾和肘子。听到肘子,东东马上想到南方好吃的猪脚饭,想到南方好看的凤凰花,又想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东东遂叹气道:“咋感觉咱俩来错地方了。”

临川说:“咱叔磨咱们的性子呢。”

4月,东东向吕寄舟辞别。吕寄舟给他买了去南方的火车票。只剩临川一个人临帖了,字写得好像宽展了些,仔细一看,还是墨疙瘩。临川心里也疙疙瘩瘩的,一团黑。

到了5月,天热起来,蝉声起,临川终于也燥得待不住了,要走。吕寄舟便给他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临川为啥去北京呢?只因当时有则新闻,说有个在北京大学当保安的青年,靠业余时间旁听了几门课,奋发图强,最后考上了北大。

临川到北京后并没有当保安,啥原因他没给我说,只说他一到北京就当了送水工,寒来暑往,一眨眼就是4年。

一天,临川到一个课外培训班送水,见门口贴着广告,招聘硬笔书法老师,工资比他送水多一倍,还不限学历。当时暮色苍茫,他的心中有无限感慨,想起去北京前,他叔吕寄舟给他行李里塞了一本钢笔字帖,叮嘱说:“到了北京,估计就没机会摸毛笔了,那就抽空写写钢笔字吧。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临帖不要断。”

惭愧的是,临川忙忙碌碌,哪里还有劲头练字。那天,临川回到住所,试着翻找一番,居然找到了那本字帖。

临川没有钢笔,寻了一支中性笔,临着那本字帖练了起来。他连续练了3个晚上,然后去应聘书法老师。

一到地方,临川心虚得不行,舌头僵硬,一张口就是秦腔。招聘他的人说:“哦,老乡呀。”临川一下子放松了。人家让他写几个字,他一写,就应聘上了。

我听了,摇头,心想临川吹牛呢。临川的字我见过,就在他们墙上贴着呢,也在我孩子的本子上做过示范。那字真好,方正、稳健,有法度,一看就是苦练多年的,咋可能突击3个晚上就突飞猛进到能当书法老师的程度?好,就算把在吕寄舟处临帖的3个月算上,3个月加3天,也不可能有这么大出息啊。

见我不信,临川急了:“杨哥,我哄你我就不是人。”

看临川赌咒发誓,我笑了,也忍不住把当年叫他小吕那一档子事说了。临川红了脸,说:“唉,那时候我叔天天让我临帖,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心里正烦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个暑期班结束后,临川出来单干了,在西安美院附近租了套单元房当书法教室。我夸临川能折腾,临川说:“有媳妇有娃,不努力不行啊。”

临川在北京教书法课时,家人给他介绍了个女娃,在西安上班。后来,临川和这个女娃谈了几年异地恋后回西安了,还是继续教书法。

结婚,买房,生娃……临川有经济压力了。媳妇劝他不要给别人打工了,要想吃饱还是要起自己的锅灶。临川觉得媳妇说得对,于是就有了这间书法教室。

学生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临川的书法教室空着,很清静。我常常抱着笔记本电脑去那里写稿。临川则在另一个房间里临帖。我俩各忙各的,忙到下午两三点,才一起去街上吃个羊肉泡馍,顺便聊聊天。这时候差不多就到下午4点了,学生该放学了。我去学校接孩子,临川则举个牌子,守在学校门口发招生传单。忙完这一阵子,他得赶紧回书法教室,因为该上书法课了。

一天,吕寄舟顺路来书法教室看临川,遇到我,惊讶道:“你俩认识呀。好久没见小杨了,原来是躲到这儿写东西来了。”

吕寄舟脸上的白癜风更严重了,几处白斑连在一起,整个脸全白了。这反而让人觉得很自然,似乎他天生皮肤白皙。我和临川都说,全白了倒好。吕寄舟哈哈大笑,说:“写字要漆黑,做人要清白。不管黑呀白呀,都要亮堂。”

吕寄舟转了一圈就要走,饭也不吃,要送他下楼,也不让,说:“别浪费那时间,你俩赶紧回去写字去。”

吕寄舟又特别嘱咐他侄子:“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临帖不能停,笔要天天提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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