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

作者: 王新梅

接完同学的电话,杨珊挺直的背一下塌了。她就势倒在沙发上。四周陡然间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窗户外,十七层楼下的嘈杂才隐隐传来。嗡嗡的,像耳鸣。她发着呆,回想着同学刚说的话,窘迫、羞辱、懊恼涌上心头……她重重地瘫倒在沙发上。突然,手机振动了。手机还在嗡嗡。她瞄了一眼,是个座机,号码陌生。这几天她跑客户,不能不接,仅剩的理智指挥着右手拿起手机。接通,喂一声还没落地,那边传来一阵哭声喊妈妈。是女儿在哭。像按了切换键,她立马魂魄归位,问怎么了。那边女儿泣不成声,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大意是她被打了,被商店的阿姨打了。咋打的,打哪儿了?为啥打你?她一句接一句问。孩子很委屈地说着,打脸上了……阿姨说我偷橡皮。一听“偷”字,她腾地起了火。怎么可能呢?仿佛打女儿的人就在对面,她身子绷紧坐直,急了。

问了女儿在哪儿,杨珊立即蹬鞋子出门。到学校也就七八百米,平时晃着走,加上过一个红绿灯也就十分钟。但现在,路变长了,腿短了,她小跑起来,气喘得厉害,嗓子发干。她顾不上了,想着到学校后的对策。肯定是要吵一架。如果孩子真被打了,她也要打回去。对,打回去。怒火堵满胸腔。她实实在在地需要发泄点什么。

杨珊想过要给丈夫打个电话,但随即打消了念头。她常常这样劝自己。习惯性地不依靠他很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底里早开启了和孩子相依为命的意念。

孩子怎么可能会偷东西?绝对不可能。人到中年,杨珊总有种被命运欺负了的挫败感,自己就算了,她不想让孩子受委屈,平时吃的喝的,都尽可能给孩子买最好的。零花钱也没断过,孩子怎么可能偷橡皮?对,她几天前还发现柜子里的八十四块钱。那是几个月前让孩子买东西剩下的钱,她忘了收起来,这么长时间,孩子一丝一毫也没动过。你是个金橡皮吗?真是瞎了眼了。几天前,她在抖音上还看到一个视频:一个超市的店主冤枉一个孩子偷店里东西,青春期的孩子受委屈后郁郁寡欢,家里人忙,没留心孩子的情绪,孩子后来跳楼了。一想到这个新闻,她就更是愤怒和恼火。

出来时她特意换了平跟鞋。一门心思想着等会儿过去怎么处理,平时走路都走不快的人,这会儿竟然连着跑了几百米。过了红绿灯后她继续跑。有个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喊杨珊。她没听见,风一样从那人身边跑过去。

终于到了。正是放学时间,学校门口乌泱泱的都是接孩子的家长。这是城区数一数二的学校,大部分家长和她一样都有固定住房和稳定收入,孩子都是金贵的宝贝和心肝。

大门口两边的超市也都里外是学生,买水买文具买玩具的。电话里,八岁的女儿情绪激动,没有说清楚具体是哪个小商店。顾不上翻那个电话了,她从第一家开始找,第二家就看到了红着眼睛的女儿。杨珊冲进去先抓住孩子的手。她用了点劲,还把女儿吓了一跳。

女儿站的货架前,就是橡皮、铅笔等学习用品。她的第一反应是她是被胁迫在那儿。女儿已经不像刚才电话里那么大声哭了,小声抽泣着,泪水流了一脸。一看到杨珊,立马委屈地大哭起来。杨珊上上下下地查看,再没别的伤,也很快弄清楚,女儿放学后和同学一起来店里买东西。女儿身边的女孩,在她家后面那栋楼住,爸爸在银行上班,这孩子手里的零花钱更多。父母都忙,下班很晚,回去也是一个人,孩子平时就喜欢放学后在外面转悠够了再回家。安抚了女儿情绪,她问了大概,和杨珊想的一样,她什么文具也不缺,就是陪同学来的。

仔细看过了,女儿脸上倒没有来之前想的会有个手指印啥的。但杨珊还是气。孩子从小到大,她没动过一个手指头,却被外人打了一巴掌,还是脸上。打脸上,就不是打这么简单了。火焰再次腾起,她向柜台冲去。她在进门时就扫了一眼忙活着接待好多拥到柜台前孩子的女人,四十几岁,面相打扮都很土气,眼前一抬一放就是收钱找钱,回答询价。

女人继续忙活着,没注意到来者不善的杨珊,脸上平静得跟没事一样。杨珊几步跨过去,和在路上设计好的一样,冲到柜台前,趄着身子,向那个正数钱的女人甩过去一巴掌。

杨珊的想法就是为女儿出气,要狠一点,让她再胡乱冤枉人。她要给她点厉害,欺负孩子污蔑孩子,你算什么大人。所有的怒气都随着她甩出去的手,狠狠地穿过空气后重重落在那女人的脸上。啪,响声清脆。听上去有点像干脆的击掌声。

女人的左脸瞬间红了,本来就黄的脸上留下清晰的红白相间的五个手印。她蒙了,少顷反应过来捂着脸往后躲着,瞪着一双含有惊诧、胆怯和一丝恼怒的眼睛。手里抓着的零钱也滑落了。事实上,杨珊也没想去扇第二巴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毕竟从小到大,她可和别人没有过肢体冲突。她的手很少挨到别人,挨到女儿身上的次数多,但都是温柔的。她人生中的两个男人也是。和别人起纷争是少有的事。确认前夫出轨那天,她去扇他的脸,却被他躲掉了。他还条件反射地用了力气推她,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意外和震惊,山一样压倒了她——他之前的伪装是成功的。那一推,就把她对他仅剩的留恋和幻想推完了。

手也被抽疼了。她很快镇定了。相比不擅长甩的巴掌,杨珊的语言更有爆发力、更有气势。

几个挤在柜台前的孩子被她突然冲过来的身体撞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一个大人扇了另一个大人的脸。接着两个人骂起架来。他们看到柜台外面那个大人满脸狰狞地指着卖东西的女人在骂,你穷疯了,啊,你他妈就是个勺子,你哪只眼睛看见孩子偷你东西了?你们家橡皮是金子做的?谁稀罕。柜台里面的女人趄着身子躲打,但躲不了骂,只见唾沫星子在那个激动的大人嘴里迸发出来,像学校花园喷水龙头一样不断地喷出又落下。卖东西的女人预估到柜台完全可以有效地堵截女人的再次攻击,就不再发怯,一边使劲往后靠,一边左手下意识地抓着什么准备当武器,或者示威。右胳膊更没闲着,像枪一样抬起来,食指指着那个满脸通红的女人骂,咋了,我就是看见了,教子不严,偷了还不承认。嘴上不服输,可结结巴巴、带着明显乡音的普通话的气势比那个妈妈弱多了。

一个说就是看到了,一个说自己的孩子从小没缺过这些东西。孩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的确是的,孩子不久前在学校的《道德经》背诵比赛中还替班级拿了奖。再往远点说,幼儿园还拿过“最美心灵奖”。因为孩子在校园捡到二百块钱交给了老师。她们重复地回击和驳斥着。孩子们钱也交不了,交了的零钱又没找。有几个孩子往后退,退了几步就退到门外了。也可能该回家的时间到了。反正几平方米的小店刚还羊圈一样挤挤挨挨的小孩,一会儿散光了。

再退一万步说,孩子就是拿了你也不能打,打就是犯法。《未成年人保护法》知道不知道?你不想开店了?杨珊非常得意自己想到了这些可以唬住人的话。当年当老师时,学校的政治学习没少学这个法那个法的,还以为没用呢。果真,那女人顿了几秒。店是亲戚的店,她失业后亲戚就喊她来站柜台了。她能吃苦,都是些小东西,钱不多,账也能算得清。不过店里老丢东西,亲戚有点不高兴了,说把东西盯紧,不然扣她的工资。亲戚还故作无心地说,前面雇的店员手脚不干净,自己偷偷拿东西回去。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是急了,一看到小女孩把一块橡皮装兜里了,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问题了,情急之下,确实是在小女孩脸上扫了一巴掌。也没用多大劲,她自己的孩子做错事她也会这样。她忘记了,城里人就一个孩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宝贝成啥了。真是糊涂了,手咋那么贱。可这个时候不能软,就像看见疯狗,逃是不行的。她重新蓄了力量,用含土味含脏字更高的话还击着。

杨珊真没计划再打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她就想让她给女儿说句“对不起”……谁知这女人死不认账。

杨珊咆哮着,看上去像一个随时能爆炸的汽油桶。她见过发疯的母亲,不都是这个样子。看孩子的脸,打得确实不严重,但诬陷的侮辱性极强。杀人诛心,这侮辱用骂还回去比较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万一这女人过来和她厮打,难看不说,她也不可能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骂,是可控范围内的。但能骂得这么厉害,杨珊自己也没想到。心底里有另一个声音或者意识飘了过来:呵呵,杨珊,你居然可以扇人耳光了,可以骂架了,还骂得这么痛快,像个母老虎。

杨珊也不是没骂过人。第一次骂人,骂的是自己的二哥。小时候穷,她想买一个铅笔盒换掉哥哥给她的铁盒子。都三年级了,母亲也没给她买。从一个老奶奶那里知道牙膏皮可以换钱,她就开始积攒起牙膏皮来。自己家的太有限,她和同学一起去垃圾场捡。垃圾场是一个纸箱厂的。厂里有宿舍,里面住的都是工人。人多的地方牙膏皮就多。这是二哥告诉她的。二哥学习不好,贪玩,经常和几个小伙伴满村子转悠着玩。垃圾场自然他也是光顾过的。果真是,她第一次去就和好朋友一人捡了两三个。她每周都和好朋友去。每次都能在一堆散发着臭味、飞舞着无数苍蝇的超大垃圾堆里捡到牙膏皮,有时候也捡到别的东西,比如一根头绳、一个缺胳膊的布娃娃。

得到启发,放学路上,所有人家的灰堆、垃圾堆她都会去看看。她早把村里人用的牙膏皮认下了,大部分是通体白色、字体蓝色的那种。她在灰堆上又弯腰又踢腿,来晚的狗站在远处打量半天对手。看她埋头苦干没有移开的意思,狗只好夹着尾巴绕着她走了。

垃圾堆上有主人倒出来的脏水、煤灰、烂白菜叶子,还有死掉的小鸡,她都忽略不见,只锁定白色牙膏皮。有的牙膏皮像蘑菇一样只露出一点点,她得踢几脚。踢飞炉灰,下面如果是腐烂的白菜叶子,会脓一样甩到裤子上。鞋子更是受害者。几脚下来什么也没有,她才罢手。

她每次捡到一个牙膏皮就放到塑料袋里。起初塑料袋是挂在院墙上的。牙膏皮越来越多,那可都是“钱”呀!她学着母亲,把“钱”藏起来。是菜园的角落,盖了草压了砖伪装。捡到三十多个她没卖,一个牙膏皮四分钱,十个四毛钱……她算着。她去村口大商店看过那种粉色的带吸铁石的铅笔盒了,钱还差得多。她攒呀攒,五十个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砖头压到上面都盖不住了,她打算卖掉。夏天就要过去,她想吃冰棍。那几天,她就等那个戴一顶烂鸭舌帽的小贩过来。他每周来一次,用甘肃口音喊着换盆子换板凳换各种塑料用品的人,也收牙膏皮。那一星期总不见他来。她后来知道人家来过一次她睡着了。她给妈妈说,那个人来了一定要叫醒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杨珊又捡了两个牙膏皮。

等巷口出现那个推着车子扯着嗓子喊的人时,正写作业的她立即从屋子里出来,奔跑到门口喊住那个人。村子里喊小商小贩,都是以他们车上的物品为主喊,比如卖鸭子的、卖菜的,喊他换盆子的。她喊,换盆子的。那个拉了一车盆子的男人在大太阳下回过头。她招手。看那人意会后推车子到旁边墙根的阴凉处候着了,她转身往回跑。就要立秋,天气还很热,菜园里的蔬菜开始凋零。不缺水不缺肥,却还是像度过青年时代的人渐渐衰老。她的脚蹚过西红柿地、辣子地、黄瓜地、茄子地。一只紫色的大院茄子被她急促的腿碰到,在离地面十厘米的上方,像个大脑袋一样晃了晃。她差点踩到一棵母亲新种的小白菜。她脑子里在计算,五十二个。她数过好多遍了。这么多牙膏皮,那人大概从来没有一下子收过这么多,她得意起来。她记得母亲的嘱咐,让他一个多算上几厘钱,这一堆就可以多一两毛钱。她每次去村口大商店都会看看那个粉色的铅笔盒。班里有同学买了绿的,上面是一只袋鼠。她想好了,选那个兔子图案的粉色铅笔盒。同学们会羡慕她。她想好了,借给好朋友用两天。

她一到砖块处,心就咯噔一下。砖头下面的草被弄乱了,显然被人动过。她急忙踢开砖头,这几个月,她养成用脚去踢东西的习惯。果真,砖头下什么也没有,除了几只被惊动的潮虫。她转身就往外跑,哭着喊妈妈:妈,我的牙膏皮呢?这小菜园妈妈来得多,也许是被妈妈放到更保险的地方了。

妈妈去邻居家串门,没有人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叫喊。不祥之感像乌云来到她的头顶。东西可能不是母亲转移的。她了解妈妈,要是转移,一定会给她说一声的。妈妈知道她攒得很辛苦。

那个换盆子的人看到小姑娘哭了。他猜小姑娘要换个花头绳或者发卡的请求没有得到大人的同意。他从阴影里推出车子,右脚在半空画了个半圆后,落到脚蹬子上。他喊着换盆子喽,缓缓消失在巷口尽头。

除了她的哭声,巷子空无一人。风小到没有,阳光暗下来,巷子凝滞得像一个发呆的人。

她的牙膏皮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母亲为了安慰她,给她两毛钱买冰棍。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无缘无故地给过孩子们钱。这不能怪妈妈。妈妈节俭得内裤和袜子补了又补地穿。可是,只有妈妈知道她的牙膏皮在那儿埋着。她心里第一次出现魔鬼,怀疑是母亲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