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天珠

作者: 李静

尕玛多杰是秀禾认识不久的新朋友,但他像个熟人一样在饭桌上和秀禾说一些关于他的过往。

“有一次我从厕所里摇摇晃晃地出来,我母亲拿着刚点燃的油灯一脸忧伤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一下,她手里的油灯就掉下去了。她和掉在地上的油灯对坐了很久,然后用手捋一捋枯草般松散的头发,爬起来对着佛龛许愿:‘神明,你能看得到他内心的忧伤吗?如果能让我的孩子远离酒精,我情愿用我的肉身换取他余下生命里的清醒。’

“一年后我的母亲去世了。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山谷里开满了黄色的花,是那种整片坡惊心动魄的黄。从那以后我戒了酒,我发誓再也不喝酒,如果再喝酒我也要献上我的肉身。”尕玛多杰向秀禾说完这些话后用手转动着手里的念珠,念了一句经文。

“秀禾兄,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感觉你身上有我母亲的慈祥和善良。”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秀禾很惊讶,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缘何和年过古稀且不在人世的老母亲扯上关系了?她欠了欠身子,喝一口杯中的水,吞咽得很急切。

后来,是秀禾主动联系的尕玛多杰。原因是秀禾交往了很久的一个朋友想用一枚正宗的天珠送礼为自己谋求一个好的职位,问秀禾有没有可靠的资源。秀禾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尕玛多杰。她询问尕玛多杰时他答应得很干脆,说秀禾兄你放一百个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秀禾在后面追加了一句:如果没有就不要强找了,不为难的。尕玛多杰说秀禾兄想到的东西,哪怕我头摔烂也要找到。秀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感动,她觉得尕玛多杰这个人豪爽耿直,和他粗犷英俊的外表很相符。

第二天午后,尕玛多杰那边就传来了正宗天珠被找到的好消息。

“秀禾兄,你的运气真好,正宗的天珠很难找,而你想要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说明你和天珠有缘分。以后你再需要什么东西的话还是跟我说,我们这边假的东西也有,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模一样,一不小心就上当了。”尕玛多杰说。

秀禾很快将买天珠的钱转到尕玛多杰的账上。他收钱之后说,你是良善之人,一定会有好的报应。

拿到天珠的秀禾向那个真正需要天珠的朋友说起此事时,她却吞吞吐吐,说那个主管领导似乎有被带走审查的可能,自己还是观察几日再做决定。末了还将疑惑挂在脸上,说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能看出来它的真假吗?

秀禾听得出朋友话中语焉不详的犹豫,可是天珠已经买了,钱也付了,难道要退回去不成?这样的事秀禾肯定干不出来!所以只能将那枚天珠束之高阁。而她和之前的那位朋友因为这枚天珠内心已经有了隔阂。

关于尕玛多杰的流言在秀禾买完天珠后的第四个月就传来了。

有个关系向来很好的朋友突然给秀禾发了一段文字:听说你和尕玛多杰也有交往,可是有人说他在外面欠了很多钱。

其实秀禾在收到朋友的提醒之前,尕玛多杰也曾向她借了三千块钱。他在秀禾毫无准备的一个早上发来一条短视频。视频里的他处在一个巨大的荒野中,旁边是一辆侧翻的车。紧接着尕玛多杰又发来一条信息:秀禾兄,我出了点意外,需要一点点钱,你能否借给我三千,等我回到老家后就还你。

秀禾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愣怔了好一会儿。她怎么也想不到尕玛多杰会跟她借钱,但她还是用微信转给他并说多保重。尕玛多杰很快就收了钱,并说谢谢秀禾兄,佛祖会保佑善良的你。

秀禾并不是那种别人一借钱就能给的人,那些有去无回的借款行为让她对别人张口借钱的事情很反感。她觉得作为朋友最好和金钱不要有牵连,否则就极有可能从朋友变成素不相识,甚至成为互相猜忌和埋怨的人。但是,在借三千元钱之前,尕玛多杰把一串看似比较珍贵的念珠送给了秀禾。在送念珠这件事上,尕玛多杰多少有些强迫秀禾,因为秀禾执意推辞,尕玛多杰似乎有些生气。

“难道秀禾兄觉得我们的友谊还不如一串念珠的价值吗?!”

此话一出,秀禾就不好再反驳。

所以,当尕玛多杰和她借三千元钱时,即便有小小的犹豫,她也将三千元钱转给他了。她觉得尕玛多杰一直都将她当朋友,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发生意外,实在值得同情。更何况尕玛多杰说回去就会还钱,还了当然好,但如果不还那就当作是念珠的报酬。这样自己反倒心安,否则就好像占了尕玛多杰的便宜一样,一想起来总是坐立不安。

回去后,尕玛多杰很久都没有给秀禾发信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朋友圈也没有动静。后来终于发出来一条动态,是他去孤儿院给孩子们送过冬的煤炭。

看上去这是一条非常值得点赞的动态,若是以往,秀禾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赞,但这次她却假装没看见这条信息。秀禾担心自己的点赞行为让尕玛多杰产生错觉,就好像自己是在讨要借出去的三千块钱,会让他感到尴尬。再说那三千块钱尕玛多杰如果不提,她也不打算提起,她依然将尕玛多杰视为朋友。只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只能靠尕玛多杰开口打招呼后才能继续。

尕玛多杰在一个月后终于开口,他只字未提那三千块钱,只是发来一条信息:秀禾兄,我给你寄些牛肉吧,很好吃的。似乎借钱的事情在一个月之后已经在他那里毫无痕迹了,也丝毫看不到本该有的尴尬。秀禾很快就回了他的信息:不用了,心意领了。尕玛多杰说你别客气啊,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应该赴汤蹈火,更何况是区区几斤牛肉。

这番对话巧妙地躲过了那三千元钱,似乎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回到了正轨上。尕玛多杰会不间断地给秀禾发一些好听的音乐,秀禾有时也打开听,有时忽略,但发的次数多了,秀禾就将他调成了“信息免打扰”模式。

可是有一次尕玛多杰直接将电话打到秀禾的手机上了,他说秀禾兄我想见见你,我有特别重要的事,你必须见我。尕玛多杰的声音晦涩,似乎还透着某种听不真切的悲凉,秀禾只好去见他。

坐在餐桌前,尕玛多杰大声嚷嚷:“秀禾兄,你是我兄弟,今天我买单。你不要觉得我没钱,今天你要是不让我买单,你就是瞧不起我!”

秀禾这才觉得尕玛多杰喝了酒。

“多杰兄,不是说你已经戒酒了吗?”秀禾问。

“秀禾兄,快十年了,你放心。”尕玛多杰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秀禾坐在他的对面,酒气夹杂着一些令人厌恶的味道扑面而来。秀禾很想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空间,离开并没有什么交情的尕玛多杰。

“服务员,把你们这里最好的菜全都端上。”尕玛多杰有些盛气凌人地朝服务员喊道。旁边的服务员忙不迭地答应,却又一头雾水地看着尕玛多杰对面的秀禾。

“倒两杯白开水就行了,你去忙吧。”秀禾说。

“秀禾兄,这么长时间也不搭理我,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我不就是借了你三千块钱嘛,等我钱到位我还你六千。”尕玛多杰喷着酒气说。

秀禾对尕玛多杰的话有些反感。她之前小心翼翼维护尕玛多杰的尊严,却被他的一句话破相,实在是觉得委屈。

“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你小声点。”秀禾劝尕玛多杰。

“我管球他们,想当年我风光的时候,许多人也围在我身旁。我哥当厅长的时候,他们对这个厅长弟弟也特别恭敬。我哥去世之后,他们都跟狗一样顺着别的香味跑了,什么世道!秀禾兄,你不一样,你特别像我的母亲。”

尕玛多杰说着居然流下眼泪,他抓起桌上的餐巾纸擦眼泪,战战兢兢的动作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就应该把我阿妈的十年还给她。你不知道,那次地震的时候我被压在废墟底下奄奄一息,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我阿妈的声音。可是部队的人把我从废墟里拉出来时我看到了英措。”

“英措?”

“英措长得很美,她的哭声也很美。地震时整个州上的人都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我一个野牦牛一样的人怎么可能随便死去呢?”尕玛多杰的话在酒精的熏染下显得语无伦次。

“谁是英措?”

尕玛多杰没有回答秀禾的问话,他将擦了鼻涕和眼泪的餐巾纸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然后又将自己脖颈上戴的坠饰取下来,戴到秀禾的脖子上。

秀禾一再拒绝,说不能要。尕玛多杰再次生气,说你根本就没将我当兄弟,兄弟之间还需要这么见外吗?

他的声音在餐厅里一大再大,所有人觉得他们是在吵架。为了避免尴尬,秀禾只得妥协。

“秀禾兄,这个东西你一旦戴上就再不能取下来,你一定不要转赠给别人,这个比天珠还要珍贵。”

说实话,秀禾很不情愿接受尕玛多杰赠送的礼物,可是面对他看似不讲理的执着,秀禾毫无办法。

第二天一早秀禾给尕玛多杰发了一条短信:多杰兄,昨天酒后你无论如何都要将佩戴的坠饰送给我,现在的你是否清醒?接受你的礼物让我惶恐不安,我还是想物归原主。

过了很久,秀禾收到尕玛多杰发来的一条语音信息:秀禾兄,你是我的兄弟,我为什么不能把礼物送给你?再说我已经送出去的礼物怎么可以再要回来,你想让我留下不好的名声吗?

秀禾听到这样的回复显得无话可说。而之前尕玛多杰所借的三千块钱与这个珍贵的坠饰比起来更是不足挂齿,如果尕玛多杰有一天执意要将三千块钱还她,她也是万万不能要的。比起尕玛多杰的大方和热情,自己心底的那些小想法就让她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兄弟间的友谊是不能亵渎的,更不能用物质去衡量。

尕玛多杰在一个星期后给秀禾发了一条信息,他说他在航班上遇见了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可是十七八岁的她还背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因为孩子哭闹不止,所以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有些人露出厌烦的神情,甚至都有人叫来乘务员说那个孩子影响了他们的心情。

“真的不是人,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懂什么?那些人穿的衣服那么漂亮,可是脸上厌恶的表情和漂亮的衣服很不配。你说单是从外表看能看出来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吗?”尕玛多杰用语音说。

“然后呢?”秀禾问。

“因为那个孩子哭闹不止,我把靠窗的位置让给那个小姑娘了。后来才发现那个孩子眼睛有问题,左边的眼睑外翻,看上去很可怜。小姑娘说她要带着孩子去上海看病,我们州上红十字会的已经给她联系了上海的医院,免费的。”尕玛多杰说。

“下飞机的时候小姑娘找不到自己的行李,我就将她带到转盘前找到她的行李。小姑娘很感动,对我千恩万谢。她说她明天早上七点的飞机去上海,可是机场离市区那么远,她一个人带一个小孩还拿着一个大的行李箱,怎么能赶得上早上七点的飞机?”尕玛多杰说。

“我将她带到机场的警察面前,向警察说明小姑娘的情况。警察说时间这么紧,情况这么特殊,建议让小姑娘住在机场附近的空港酒店。可是空港酒店一晚上的住宿费要五百多,小姑娘面露难色,她说她还是在机场的大厅里等一晚上吧。”尕玛多杰说。

“一个人肯定没问题,可是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啊。我最见不得这样的,我就把身上带的两千块钱给她了。那个警察还问我的名字,我没告诉他。那个警察也是个好人,说他马上下班,下班后就带小姑娘过去,安排得好好的。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呀。”尕玛多杰说。

“那就好,小姑娘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是她的幸事。安排妥当就好。”秀禾从心底里赞许尕玛多杰的做法。

“可是秀禾兄,我现在身上又没钱了。我想半天也只能想到你,你给我救救急吧,三千块钱就好,我回去后就还你。”

秀禾不再多问,就将三千块钱转过去。在转钱的同时秀禾也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夏天之后,尕玛多杰偶尔会在他的朋友圈里发一两条动态,有时候在草原上赶修他的玛尼康,有时候在有着昏黄油灯的屋里诵经。可是他只字不提还钱的事情,一段时间过后秀禾也就将此事忘记了。她觉得兄弟情分比俗气的铜臭味要好得多。更何况尕玛多杰将比天珠还要珍贵的东西赠予她,如果再斤斤计较,自己就显得小气无比。

可是秀禾越来越多地听到关于尕玛多杰的一些闲言碎语。有些人说尕玛多杰不靠谱,说尕玛多杰之前喝酒伤了脑子,都有些神经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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