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绿绮台之梦
作者: 黎燕雄一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永历年间,清兵入粤的一个庚寅年冬日。冬雨潇潇,淋在一只渔网上。梅花渍香,清流急湍,山色空蒙。这是一场催春的雨。这时,从海雪堂里传来绵延曲折、汪洋自恣的《怀古》琴曲。曲声时清时浓、忽隐忽显,琴人琴事琴音顿时被缝合成一体。当我将目光投向演奏者的时候,发现抚琴者正是一位四十七岁儒将。他在战事伊始将妻儿送回家乡后,只身还城,与诸将奋力死守广州已十余月。
我毫无过渡便走入了他的海雪堂。堂厅里,没有一只猫,只有一堆列古奇器、图书及绿绮台、南风二琴环绕在他左右。他看见我进来了,却没有同我说话。那天,因西门外城主通敌,导致城陷。他幅巾裹头、身穿明朝官服,抱着喜爱的绿绮台琴外出御敌。入侵的骑兵用刀相逼,向他索琴。他笑着,感到这很蠢。他满眼蔑视、狂态不羁地训斥:“琴乃是大雅之物,岂是你们能够亵渎的!”随后,他漫步返回海雪堂,从容绝食弹琴于屏。我忘了琴曲的名字,不过我听到过的。他啸歌以待白刃,笑时露出皓齿,慷慨激昂地奏着……一时间,七根丝弦在人的指尖上发出镗鎝之声,急弦亮节,希声撼人心。
在我梦中的主角,实在太有情怀了。花气迷醉湖中游鱼,琴声惊醒梦鹤。幻想消失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又沉入梦乡,大步流星地走近这位儒将与他的琴。我俯身注视着他在雨中抱琴殉国,他抚摸着琴弦。回头来看她的前世今生。在人间历练,日复一日,黎明时还是雪白的她,到日落时却在滴着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她的颈部刻隶书“绿绮台”三字朝着全身蛇腹、牛毛、冰裂、流水、梅花等血管纹流淌。
我在穿到南明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正是她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因而我脑袋一闪念,在我面前的绿绮台,婀娜多姿的黑身子发出清澈的光泽。这样的身段真叫人痴醉。于是,我殷勤地把钦慕的眼光凑向她的青丝,想一睹她的真容。但她神态忧郁、瞪着乌黑的眼睛,用轻轻的嗓音果断地嚷道:“士可杀不可辱。”
这时,我才知她原为明武宗朱厚照的御琴,辗转中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见到了抱琴殉国的邝露。而我,还没见到别的风趣,只感动于邝翁以琴起,更以琴终的鸳鸯蝴蝶体裁,也对琴多了一份憧憬。也因突然闯入了他和她情缘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但她那轻快磊落的态度,竟让我有些畏缩的情绪,有些心神不宁,于是赶紧解释:“我只是雅好琴。”
过了一会儿,她又启口:“古有雍门周以琴见孟尝君、伯牙鼓琴子期,后有白沙先生尝梦抚石琴。若你得琴心,我定让你一睹真容。”
琴心?梦境竟令人难以捉摸。我一下子睁开眼来,竟被她的话同化了过去。我轻轻地在口头念着,两脚和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在白日酣读的屈大均撰写的《广东新语》上寻找渊源。书中寥寥数笔,道尽邝露抱琴殉国的诸多情谊与气节,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我一向偏爱筝曲,并不懂琴曲。可是梦中“抱琴殉国”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至跳出梦境后,我竟疯狂地去寻找这张古琴的身影。
第二次遇见绿绮台,那是半月后的事了。数日思疑,一旦得解,大快于心,对她思念得不禁怦然心动。恰好赶上第八届广府庙会“岭南古琴”非遗展示,由古琴大师演奏琴曲《怀古》,其声悠扬醇厚。琴乐一结束,我纵身而起,拍掌喝彩,痴立久久不肯离去。古琴演奏、剑舞伴奏,表演固然精彩,但最令我激动的是,我仿佛在那里看到了绿绮台琴,她正在现代舞台上将历史的秘密,还有琴主心灵的秘密宣扬、倾诉。粤剧《青青公主》里,由佛山李淑琴主演的邝露在广州城与友人骑马游花灯夜市,碰上南海县令黄熙出巡。他不下马回避反而赋诗讥笑,紧接着锣鼓喧天、琴声惊人。我在舞台下看见四面八方,树上的叶子都在颤抖,就像雷雨将至一样。邝翁就此惹下大祸,被县令削去文籍并匆忙远走他乡避难……对我来说,这是一桩音律的感动。这个小故事,观众看了很开心,一个个齐声喝彩。后来我缠住一位演员问道:“邝露真这样秉性不羁吗?”
演员显出惊讶的神情,盯着我望了好一会,然后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因为戏只是戏。”
演员哈哈哈地笑了,接着朝前走去:“那后来怎么有‘邝露抱琴殉国’千古佳话?琴哪,越古老就越壮丽。”
演员玩笑般的话,有种奇异的魔力,汇入我疑惑的思绪中,随心所欲地支配我的情感。它似乎在告诉我,邝露把自己的心灵和希望同泥土、阳光、水和空气混在一起,“逃亡”正是他最好的才情奔涌。直至五年后,县令黄熙受贿获罪,他方得以重返家园。他在游历中,偶得绿绮台琴,新的源泉不绝涌现。而绿绮台也喜欢这位儒将,倾力激励他的心灵,启发他的灵感。他们在某些情词微笑之时,有来自意愿、来自心的无所畏惧。我出神地盯着舞台上还在继续说话的古琴——我听到了她,有时是断断续续的语言,有时是流畅连贯的语言,有时又用半含在嘴唇的语言讲述,她那种奇异的蛇一般的美,动作的柔软、灵活瞬间捆绑了我。一旦与她相遇,绿萝的纠缠还没有她的缠绕那么有力,那会永远把你捆住。我用我听觉的眼睛,看到了她那条旺盛的藤条正在延伸。琴的灵魂与琴主的灵魂开始编织一张神秘的关系网。我并非在此故弄玄虚。
果不其然,邝露殉难后,她被清兵拿到市上去卖。狂风呼啸的市集上,万头攒动。惠州的叶犹龙当场“解百金赎归”并收藏于泌园。
又是一位对她爱不释手的“发烧友”。
我还顾不上品尝她语言的珍馐,她又伸出叩击感觉门扉的纤纤素手,撩拨情感之弦的阵阵和风。她唤醒记忆,让种种往事再现。那年四月里春泉叮咚、风清日佳。叶公以琴招友,组泛舟丰湖(现惠州西湖)雅集,将她呈现于众人面前,并命人弹奏。文节遗琴,琴曲娓娓忘倦,听者绝倒。一众文人学者对琴怀远、吟诗诵琴。在场的“岭南三君”等文士名流见琴忆忠将邝露,顿时思绪起伏、感情激荡,文学作品层出,有屈翁的《绿绮琴歌》、释今释的《绿绮台琴歌序》,“我友忠魂今有托”“与琴为新相识”,真是到了令人“抱琴西向苍梧哭”的地步。
从前看《世说新语》,只知道“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刑场上顾视日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从容不迫抚响玉琴,让《广陵散》在天空中终成千古绝响。场上无人不共鸣,嵇康之音心清峻。后来看屈翁的《广东新语》“嵇康既绝太平引”才清楚,成就嵇康与《广陵散》这段佳话,离不开古琴这个介体。令我惊讶的是,古今以来竟有这样庞大的琴人琴事深入过民间生活。又是她,她这时化作一滴热泪,从我眼里流出,这眼泪因感动而流。她正欢天喜地地将这些琴人琴事一起传播,使心底蕴藏的一切呈现出来——宋人南下将古琴谱《古冈遗谱》带到了岭南,并在岭南衍生、流传,逐渐形成“岭南琴派”。岭南琴派从寄情于山水、临摹自然景观,到琴人情怀的出现,都离不开她的倩影。她的心灵如同明镜,幻化成无数活生生的感觉。琴音本无情,然而加上抚琴者有情的表达、听琴者感情的共鸣,一切都变得浓情,一派生机。
二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咸丰年间的一个露伴寒蛰的秋日,南国的秋兰,闯过炎夏,迎着酷暑开花。绿叶扶疏,白花绽放,正是秋兰清幽的时候。一众名流疾步穿廊而过,明显地急于要赶到某个地方,顾不上欣赏周围的秋兰。我也大步穿过一条小径,走进莞城可园的“绿绮楼”里参加岭南另一位儒将筹办的听琴雅集。楼内正奏出一曲“千年回响”的《碧涧流泉》,园主张公与客居园中的岭南大画家“二居”(居廉、居巢)、陈良玉、简士良等诸多高朋围坐一席,听琴诵琴,抚琴论琴,琴瑟和鸣。
清韵谁弹?定睛一看,又是她。她款款而言,纤纤细腰轻柔地摆动。淡墨色的紧身绸裙,恰到好处地裹在她身上,显出她娇俏的身材。秋日的阳光照在她那黝黑的脸上,仿佛涂上了一层血红的胭脂。
原来,阳光已经将她拉到了道光末年。叶氏家人因穷困,将琴质于当铺无力赎还,被莞城望族张敬修买下。他如获至宝,在可园内为她修建“绿绮楼”。此刻她那头秀美的头发微微后仰,具有一种沉重的铮铮作响的神气。她张扬地讲述他在宦海沉浮、三起三落……这些在乱世之中血洒疆场的赳赳武将经历。已经是深夜了,天气是寒冷的。她是如此惊人美丽,迈着均匀矫健的步伐走进他的脑中,他们是如此水乳交融,诗和音乐、感情和表达形成了浑然不可分割的一体。他被自己播下的热情追逐着。我也跟着她辗转,我看见了他们的脸上浮起动人的微笑。她将这首《碧涧流泉》演绎得出神入化,犹如凤凰涅槃在眼前。瞬间,张敬修与邝露两代儒将合二为一,边饮酒,边诵词。此时她像只猫般狡猾地边唱曲,边将我赶出这场雅集。
猫似的忠贞不渝在她身上是一种不断的变化无常,这种变化使她的心灵相继依附在他的各种品质之上。她像火焰般,不断地运动、不断地存在。因为一旦她停止希望和追寻,她的生命也就停止了。就像《碧涧流泉》的演奏,基本沿袭了自清代以来的传统节奏和表现手法,有种停而复行的变易。我对它有一点感情,是因为学弹过古筝改编版的《碧涧流泉》。岭南版《碧涧流泉》与其他版本所辑载的《石上流泉》相近,但从旋律到演奏手法,又有很大的区别。自始至终围绕着“山”与“水”的意象展开,鼓起来如清泉流水,“小溪流”破空而来,声如裂帛。从梅雨初晴到秋风送爽都一直供人品味,即便是酷暑严冬的空气也保留着不忍离去的风情。
后来,我随友人到东莞可园的“绿绮楼”。听说在可园的许愿墙上,可以沾沾“文气”,我于是很有兴趣。那天,园中在举办粤曲“听花会”雅集赢得阵阵掌声。天气正清凉,湖风徐徐,红绿葳蕤,粤韵悠扬,很是惬意。都说可园是岭南四大名园之一,果然名不虚传。我挤在人群中听曲,那伴奏的古琴大师所鼓之琴,不正是绿绮台琴?她又在这里出现了。绿绮楼里谱写过很多的“名园名琴”旋律。如白沙先生“石琴无弦”般,这里不用抚琴,却尽是雅琴的沧桑与别致。我坐在她旁边,倾听她倾诉。我默然无语,静静地听着。我感到在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令我心灵为之震颤的力量。她那些笑意沉沉闪闪发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对回忆的追寻。在这种时候,她看到的世界是梦,我看到了她魔力的新特点,如张敬修七绝诗般深沉有力:
海雪畸人死抱琴,枯桐虽在杳遗音。
喜从赤字琅函里,来证当时绿绮心。
如今,绿绮台琴虽不在东莞,但长期有粤曲私伙局入驻绿绮楼,琴音连绵不断,展现岭南雅士文人旧时别样的雅致生活。不仅如此,斫琴师王可逊用潮州开元寺一块闲置的前藏经阁的门槛木复刻了绿绮台琴。于是她又出现在可园橱窗周边,将那回忆的舞台呈现在现代游客们面前,让他们读懂了古代文人雅士在园林中结社唱和、抚琴烹茶中的“琴心”趣味。台上奏乐正是《碧涧流泉》:
琴声从清脆明亮的泛音开始,继而在那千姿百态的奇峰异石之间,爆发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涓涓细流、时急时缓、跌宕起伏、曲折盘旋,而后又峰回路转、归于平静直至寥寥数音,余音缭绕,意味无穷……
台下,我喝着白瓷盖碗茶却早已听得魂飞天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出亦琴,入亦琴。我原以为她这份“绿绮心”已随儒将远走。不是的,都市的雅士还在此处弹琴、赋诗,她虽然未能留在可园,但她的故事仍在可园延续着,她一直留在听众的耳朵里。
三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置身在一邓姓雅士于香港大埔之“绿绮园”。这里是她的另外一个家园,她陪伴这个他的灵魂,和他一起越过生活的各个阶段。他从可园张氏后人手中购得绿绮台琴时,她已残甚,完璧已被虫蚁所蚀,首尾皆毁。他不禁悲从心生,当即为她写下《纪得绿绮台琴》诗二首。她感动而泣,随即化成一只鸟儿,将园中的乐曲集于自己的啭鸣,将自己融在他的故事里。
后来,看着他用上等朱砂临出她倩影拓本数份,分赠知交(今孙中山文献馆仍藏一帖);女儿出嫁时,他又亲手用象牙缩刻她的素描形体一对,赠予女婿。后来时值乱世,他在广州的寓所遭兵火,书画皆被毁于一炬。悲痛之余,他抱着她,举家移居香港。他又治印、卖字积资买地于大埔,为她筑“绿绮园”。小园落成时,他特意作诗纪念,自署“绿绮台主”。这个时刻,她唱起了陶醉的《凤求凰》,唱调里充满了一种强烈和迷人的感情。鸟的世界到处是阳光和歌唱。她让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我吃惊了,忍不住问:“您为何对他这样珍爱?”
她与我对视一眼,扑棱几下那浸染着阳光的翅膀,开始娓娓道来,讲述她与他的渊源:
他对我神往已经许久。时间大概在嘉庆年间,叶氏后人向两广总督阮元幕僚张怀琛展示绿绮台琴。张怀琛为琴所震撼,感叹:“谛听之,疑似金玉之铿锵,又若鸾凤之和鸣……”经严霜烈日后,我从叶家流出,被伊秉绶的学生番禺陈昙所得。折腾几番,又为嘉庆帝琴师马平杨氏所得。因太平天国运动事起,杨氏后代杨子遂为避兵灾,将我托付朋友照顾。这位朋友却私自将我售于莞城张敬修。
后来他得知张家后人不得已之下要变卖古琴,便以重金购得。巧的是,在他得琴数年后,文友叶恭绰竟访得澹归大师的手书《绿绮台歌》长卷,转赠于他。琴与诗作原件得以重聚,多年前的惠州叶家雅集重现。他欢喜得正像街上念儿歌的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