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根
作者: 毕星星我在村里辈分最小,小时候,村里有那么几家,我要叫老老老爷爷。按我们这里习惯,曾祖,就要叫老爷爷;曾祖往上一辈,高祖,要叫老老爷爷;再往上一辈,要叫老老老爷爷。这样实在太难叫,于是就统统叫作老爷爷,曾祖以上,就不再加“老”了。
高祖的上一辈,也就是太高祖吧。我们这个家族的排辈,太高祖是“彦”字辈的,高祖是“世”字辈的。
庄上这个太高祖,我小时候记得,二十岁离家也还记得。他那时也不过四十多岁。他的小女儿和我一般大,村里上小学,我们一个班,一块儿上学放学。女孩个子低,我也个子低,座位就都靠前。
这个小女生,按辈分那是我的太姑奶奶。不过一块儿写作业,一块儿踩泥水,一块儿跳格子捡小石子,小孩子家家,谁也没有想到辈分上去。正如鲁迅讲述他当年在故乡,他的同伴有几个就是他的太公。迅哥说,如果一起玩耍,得罪了太公,他们谁也想不到“犯上”这一回事的。
小女孩叫花代,叫什么代,村里老人经常给孩子这么起名,大约就是换一个样式的意思。穷家总想着下一代变好,女孩也有叫改变、改样的,一个意思。
想来我们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那真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纪。花代爱唱歌,有好歌,我们都听她唱,也跟着她唱。花代的声音很特别,我能听出来。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发现花代不叫花代了,她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花黛”。我一下子想到了,她这一阵子大概看了《红楼梦》的连环画,林黛玉让她着了迷。
花黛花黛,鲜嫩的花瓣儿,可惜还没有绽放,家里让她停了学。小学毕业以后,她就不上学了,回村里到生产队下地劳动。
花黛姐妹两人。家里没有男孩,我的这位太高祖,让她招一个女婿上门。
招女婿,男方倒插门,总归都是家境差一些。花黛这个女婿,家里兄弟四个,父母眼看几个半大小伙子都要娶媳妇,哪里能娶得起?老大老二都太大了,不能再拖了。家里商量一下,只能让他们招亲出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这个女婿,来自黄河边的一个村子。在我们晋西南,黄河在西边流下去,都说是靠着黄河,县东和县西差了一百里。我们县东这边一马平川,盛产小麦棉花,历史上是有名的富庶地区。县西呢,土崖高坡,都知道是苦焦地面。有民谣说“有福的州城府县,受苦的黄河两岸”,说的就是这回事。
我是一直到了多年以后,才有机会到过家乡的黄河岸边。这里的黄河两岸,被两条几十丈高的土崖包夹,村落,就散落在黄河岸边的土崖上。岸边沟壑纵横,每逢大雨,小股的流水顺着黄土沟流进黄河。土崖把土地分割成了一个一个小块。靠着黄河,黄河水却远在天边。想够着黄河水,得下坡走到几十丈深的崖下。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的老先人打出了一条土路,我们顺路,下坡,只觉得两边的土崖越来越高,直到蓝天成了一条线。土路七弯八拐,避开了沟壑。黄河越来越近,回望来时路,村庄已经缀点在遥远的高处。崖头的庙宇,仿佛就在危崖的顶端悬挂着。多年以前,花黛的男人,就从这里走出,沿着细细的弯弯的小路,走到涑水平川来,成为河底村的一分子。
按照辈分,村里给他改名世勋,为太高祖承嗣,是村里的高祖。
村里常说,人家的地皮踩着是软的。这是说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你说话办事都不灵。一个黄河岸边的小伙子,几辈辈全在生养的那个土窝,一把拔起了根须,栽植到另一个地方,肯定不如热土熟土来得自在。世勋在这个陌生的村子,果然伸展不开手脚。干农活凭力气,他并没有多壮实;凭心眼,他也没有什么技能。几十年以来不论做什么,我没有见他做过任何一件出人头地的事情。
歧视外乡人,在乡村是一种很丑陋的风习,却又无孔不入地存在着。上门女婿自然是欺辱和下看的对象,有那么一阵子,队长安排我们两个淘全队家户的茅粪。我那时因为“文革”中的派性躲在乡下,安排世勋和我一起淘茅粪,那意思就是,我们俩是一个样待承。
淘茅粪这活不重,但侮辱性极强。说来恶心,不过几个月,全村各家茅粪的颜色质地成色稀稠等,我们就了如指掌。谁家茅坑满了,招呼一声,我们就上门。送粪到大田,我们一前一后挑两个大粪罐,从茅房到地里每天来来回回。茅粪当然臭气熏人且很快它会渍满全身,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积年的屎尿味。巷子里人们见了,扭头避开一些再说话,知道是嫌臭。
男人年轻气盛,和家里也常有不愉快。这时候,上门女婿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你跑到人家家里,不受委屈还行?我就听到过花黛家里爆发过多次争吵。有一回路过他家门口,世勋正在大喊:“谁亏了先人,兴了这招亲,以后穷死都不要再招女婿!”花黛的母亲对吵:“不愿意你走吗?没人挡你!”不几天,世勋当真留下一个条子,宣告离家出走。我到花黛家去看,花黛哭着拿起条子诉说冤枉。可是世勋能跑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回了一趟黄河岸边那个村子。那个家,转了户口,没他吃没他喝的,父母训了一顿,还得灰溜溜地回转来。
日子就这样,庸常烦心,谁家不是呢。
花黛,生了第一个女儿。
花黛又生了一个女儿。
花黛怀了第三个孩子。难产,母子都没有保住。
留下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五岁。
那一年花黛二十八岁,世勋呢,也就三十岁出头吧。
放在别家,丧妻续弦再自然不过。可这里呢,世勋是一个倒插门女婿。他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如果再娶一个别的女人,生下几个和这个家毫无血缘的小儿女,那岂不是鹊巢鸠占,另一窝?
太高祖夫妇立刻出面阻止世勋再婚。他们说,爷奶愿意带大两个孙女,世勋如果再婚另娶,那就搬出去另过。
全村人呢,这时一个一个表情神秘,意味深长。他们背地里嘀嘀咕咕,撩起了一村的舆情。没有人公开说什么,又似乎没有人不说。人们心里一个一个思考着这一代宗亲的重大问题——花黛死了,那世勋还是我们的高祖吗?如果和另外一个女人成家,要一堆娃娃,还是我们的祖父姑奶奶一辈吗?我们家族的宗祧完全乱了,能容忍吗?八路军来了,新社会了。可是八路军管得着一个外姓的“入侵”和“反入侵”吗?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严峻的来来回回,世勋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告诉村人,他当下最要紧的,是把花黛留下的两个女儿带大,其他的不想。
村人好像松了一口气。
世勋就这样拖过了他的青年、中年,独自一个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接着,女儿再一次招亲。再后来,女儿有了儿子,世勋的孙子出世。
世勋已经五六十岁了,他就这样孤零零一人,撑过了一家最艰难的时段,也错过了找女人的青春时光。等到送走花黛父母,孙子成了小伙,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孤老头子,再没有心思找女人成家。
他终于成了一个与其辈分相称的老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那么一天,庄上的村民突然发现一个收破烂的小贩,小平车里收了一本线装书,要回来一看,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家谱。
家谱由一族辈分最高的太高祖保存,他死以后,就落在高祖世勋手里。把家谱当废纸卖给一个拉着小平车收破烂的,能卖几个钱?
村里人都说世勋这是撒气,对这个家族,他有一肚子气。你们的祖脉不祖脉,和我有什么关系?偷偷扔了祖传的家谱,让这一行一行的文字记录断了线。这是世勋的一个小小的报复。他没有吐唾沫,没有拿脚踩,可也怕众人,所以暗暗地来这么一下。
这个号称高祖的人,易名改姓,丧妻后不能离家不能再娶,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肯定有气。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嘿嘿。
世纪之初,世勋的孙子也长成了小伙子。他又开始张罗给孙子找媳妇。
农村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河底村除了家家栽种梨果,果业经营之外,还有做熟食的传统手艺。小伙子们起初务工,都开小店打饼子,收入很是叫人眼红。世勋的招女婿、孙子,都随着出去打火烧卖蒸馍,挣够了一份钱,就回村规划地方盖新房,两辈人都盖起了新院子,水泥砖混的两层楼,远远望去,一派小康景象。
孩子孙子都搬走了,世勋一个孤老头子留住在老屋。泥墙土厦,烟熏得墙面变了颜色。屋顶开始掉瓦漏雨。大白天阳光好,会透过屋顶的窟窿,给幽暗的地面射下好几个耀眼的斑块。那还是他和花黛结婚的老地方。
有那么几年,村里通了公交车。也就是一个司机外包了线路,开一辆破旧的中巴,在河底村和运城之间跑客运。沿途经过好几个乡村,每天几个来回,人们早饭以后搭车,转悠转悠,一个小时到了运城。逛一逛街市,傍黑就搭车回来。咱村里也有了公交车,和城里一样了哇!大伙乐呵呵的。
村里年轻人都外出了,人们慢慢发现,坐公交车进城的,怎么净是一些单身的光棍、孤老头子呢?他们隔一些日子就坐车进城,逛一天回来。家门口上下车,五块钱进城,优哉游哉。
渐渐就有人嗅出了端倪。原来城郊一带开了不少小旅馆,郊区有些女人就在这些小旅馆招揽皮肉生意,服务对象就是方圆不远的农户,便宜得很。这些女人早饭后到岗,中午吃一碗羊肉烩面也就几块钱,日头偏西蹬起自行车回家。照她们说,每天权当赶集,轻松又来钱。
有人传了闲话,说世勋进城,就是奔这个去的。这号事到底有没有,在乡村谁会去追究靠实呢?一个村庄的老祖不洁身,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是,他一个单身多年的孤老头子,你让他怎么办呢?
世勋跑运城寻女人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全村人很开心,有了新的谈资。乡人们添油加醋描绘着关于城郊皮肉生活的种种故事。传播的愉悦让他们乐不可支,欲罢不能。世勋听到人们议论这个,也不搭腔,加快脚步悄悄走开,仿佛小偷让人当场捉住了手一般连忙挣脱。众人于是望着背影一齐大笑。这个村子大家供着的老祖,有一桩丑事不能见人。
如果还有族长,人们会要求族长出面惩戒此事,像《白鹿原》里那样。可在这里怎么办?世勋就是当然的族长啊。
世勋老了。乡下说老了没有退休一说,显见的就是不再干活。世勋除了每月一百多元的养老金,还有儿子孙子辈的接济,没有什么来钱。好在他一个人过,不怎么花。
村里有红白喜事,都会叫世勋来吃席。他一个孤老头子,本就懒得起火,正好过来吃摊子。再说,他是村里辈分最大的老人,谁家娶媳妇添丁,谁家死人埋人,世勋当然都应该坐席,坐上席。
老人的另一个标志,就是孙子辈眼看着成人。
去年我回村里去,正好遇上世勋。他坐在巷口,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奶娃娃。娃娃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叫着什么。世勋低下头和这个娃娃对话,那表情,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孩童。老少隔辈亲,这个不懂事的肉蛋蛋,是世勋引以为骄傲的继承人。
人们对我说,这是世勋的重孙,半岁。
世勋的重孙,第四代,和我同辈。等这个村庄我最小的族弟会说话了,面对我这个七八十岁的老汉,他会理直气壮地叫哥。
世勋怀里紧抱的,是他们家正道的子孙。由一个本姓的男子生一个本姓的儿孙。
世勋招亲,女儿再招亲。兜兜转转,终于顽强地实现了一个家族的正当传衍——由本族男子生男子。
世勋几十年的艰辛,都在于完成这一项悲壮的家庭基因转换。宛如一番长征,终于转圜,实现了正根遗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找朋友,听见他们正在大谈染色体基因什么的。我立刻警惕起来,仿佛觉得,此事与我有关,与我的一个老祖有关。
向朋友请教正根遗传及男性遗传的价值,朋友简直不屑一顾:一个家族,父本遗传和母本遗传有啥区别呢?无论父本母本,都各有自己的基因表达。从生物学的角度,显示不出谁的表达更强大。在这个世界上,基因表达毕竟只是一种生物学传承,一个人更强大的能力,更多还要靠后天习得。因此一个家族的正根说,不过是男性本位的观念体现罢了。
朋友乜斜着眼睛看我,我忽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不为我,为世勋,为这个一村人的高祖。他一辈子苦苦坚守的伟大意义,其实一文不值。
村里当然不讲这么高深的遗传学。他们只看眼前。眼前就是,独生子女这么多,乡村的独生女纷纷招亲上门。村里的上门女婿越来越多,当家的外姓男子越来越多,习惯上的以男子为主体的人种学意义一点一点消散。这样一来,世勋几代苦守的鲜亮色彩,也就一年一年明显暗淡下来了。
世勋已经八十多岁了,平常也就是在巷子里闲逛。我们村大,他有时也骑上电瓶车,到老大队门口那个老人群里拉闲话,有一句没一句说一些村里和邻村的消息。
世勋的老院子早已撂荒。今年我回村,不经意转到了世勋的旧家。那个窄小的院门歪斜着,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门房已经垮塌,只有小砖门楼子丑陋地挺着。两间南房,屋瓦掉落了,露出一根根烟熏过的细木椽,连同檩条,斜仄耷拉着。土坯砌成的土墙,雨水刷下来一道道粗印子。这就是花黛曾经的闺房,我们小时时常耍闹的地方。
一场大雨,世勋的老屋愈发危险。村委会统一查检危房,开来一辆推土机,突突突,一刹那,原址立刻夷为平地,展露出一片鲜亮的黄土。
世勋画着罗圈腿,到老屋旧址来看,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呀看,看罢了,画着罗圈儿,又瘸着拐着离开。
人们瞟着他的背影,仿佛已经不再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保护这个家族血统的纯正,曾经难过了大半辈子。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