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抱膝吟》

作者: 张瑞田

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义利”之争,是中国学术史的一个热点,至今依然有光芒。学术问题毕竟沉重,二人往还的手札,有正襟危坐的辩论,有个人交往中的“讨价还价”,有彼此的埋怨,有理性的拒绝,当然,还有他们之间没有画上句号的学术争鸣。这些鲜活甚至有点戏谑、俏皮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朱陈。

他们是在浙江相识的。朱熹在绍兴十八年(1148)三月中王佐榜第五甲第九十名,准敕赐同进士出身,开始在江西、福建、浙江等地宦游。淳熙八年(1181)八月,他到浙江担任提举浙东茶盐公事,位置不算很高,权力却很大,对民政、司法、赈灾、经济等事项均有裁决权。那一年浙东灾荒严重,朱熹向宋孝宗面奏七札,谈了自己对浙东灾荒的治理想法,然后回到浙江,从淳熙九年(1182)正月起,由绍兴府的嵊县、诸暨开始,到婺州的浦江、义乌、金华、武义、兰溪,又到衢州的龙游、常山、开化、江山等地了解灾情,辅助生产。陈亮关注朱熹的浙东之行,找机会靠近朱熹,想与他谈书论道。彼时陈亮四十岁,科考屡屡落第,在家办书院,是活跃的民间文人。读书人之间还是容易沟通的。陈亮拿着自己的文章拜访朱熹,竟然谈了十天。朱熹向陈亮索要《类次文中子》,同时将《战国策》《论衡》,还有自注的《田说》送给陈亮。两位政治地位悬殊的学者就这样在永康订交了。

分别后二人手札往复,朱熹说:“别后郁郁,思奉伟论,梦想以之。临风引领,尤不自胜。”“近刊伯恭所定‘古易’,颇可观,尚未竟,少俟断手,即奉寄。但恐抱膝长啸人不读此等俗生鄙儒文字耳。”

后来陈亮将自己的一处房屋命名为“抱膝”,并请朱熹写诗歌《抱膝吟》,是不是与此有关呢?应该是的。

与朱熹分别一年,陈亮忆起二人相会相谈,情绪依然亢奋。他在朱熹五十三岁生日的那天填写《水调歌头》祝寿:

人物从来少,篱菊为谁黄?去年今日,倚楼还是听行藏。未觉霜风无赖,好在月华如水,心事楚天长。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人未醉,歌宛转,兴悠扬。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逸思入微茫。我欲为君寿,何许得新腔?

朱熹爱才,对陈亮的文学才能很是欣赏。不过,朱熹不会想到,他与陈亮的学术之争,也会从此成为中国学术史不朽的重要章节。陈亮读过《田说》,赞赏朱熹的政治智慧,也提出不同的意见。

居法度繁密之世,论世正不当如此。此亦一述朱耳,彼亦一述朱耳,欲以文书尽天下事情,此所以为荆扬之化也。度外之功,岂可以论说而致;百世之法,岂可以辏合而行乎!天下,大物也,须是自家气力可以斡得动,挟得转,则天下之智力无非吾之智力,形同趋而势同利,虽异类可使不约而从也。

陈亮认为,朱熹是以修补的方式寄望于天下,不会有理想的结果;对待现实,需要有“度外之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结构性调整”。

朱熹与陈亮的论争,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二人相识两年后,陈亮被捕入狱。原因有些蹊跷,同村的几个人一起吃饭,其中一人饭后回家不久患病离世。逝者家人认为是被吕师愈、陈亮下药毒死,于是报案,吕师愈、陈亮入狱。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杀人犯,于是陈亮又被人控以索贿。原因也是滑稽——因为他与朱熹相识,说他以为人办事为名,到处索贿受贿。吕师愈的儿子吕皓是一个小官,他上书宋孝宗,提出把官职交给朝廷,换回受冤屈的父亲。宋孝宗关注了这个案件,吕、陈二人得以出狱。甫一出狱,陈亮就给朱熹写了一通短札,朱熹很快回复,其中讲道:

世间荣悴得失本无足为动心者;而细读来书,似未免有不平之气。区区窃独妄意:此殆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之过;是以困于所长,忽于所短,虽复更历变故,颠沛至此,而犹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

毕竟是在政治江湖爬摸滚打二三十年的进士,朱熹对陈亮的遭际有自己的判断,并希望陈亮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又抄录了南宋名臣、学者张浚的座右铭“谨言行,节饮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赠与陈亮,并告:“寄来纸却为写张公集句《座右铭》去,或恐万一有助于积累涵养,睟面盎背之功耳。”他希望陈亮进一步矫正自己,“积累涵养,睟面盎背”。朱熹长陈亮十三岁,尽管两个人学术观点分歧较大,朱熹对陈亮的才能一直是肯定的。

然而,陈亮面对朱熹所赠的十四个字蹙起了眉头,朱熹所言“才高、气锐、论险、迹露”有了形象的表现。陈亮尤爱朱熹的书法,却对这幅作品产生了排斥情绪,竟即刻把这幅朱熹主动赠送的墨迹转予了别人。

五十四岁的朱熹,还走在通向圣人的路上,对某些事依然斤斤计较。书法被转送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朱熹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他提笔致书,向陈亮讨要这幅作品:

《座右铭》固知在所鄙弃,然区区写去之意,却不可委之他人,千万亟为取以见还为幸,自欲投之水火也。它所诲谕,其说甚长。

朱熹生气了,不仅要求陈亮还回他的书法,还坦言哪怕是自己把它烧掉,也比转手他人为好。陈亮也是值得玩味的人,一面把朱熹的书法送给别人,一面又派人到福建找朱熹索字。当然,他所要的不是“谨言行,节饮食,致命遂志,反身修德”的“诲谕”,而是为他新建的庄园题写的雅言吉句。朱熹此时写字的兴趣早已荡然无存,告诉陈亮:“偶病眼数日未愈,而来使留此颇久,告归甚亟,不免口授小儿别纸奉报。不审高明以为如何?业已觉昏涩,不能尽所欲言,惟冀以时自爱。”

陈亮有一句话很有名: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他不想仅仅当一个读书作文的儒生,还期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成人”,也就是仁、智、勇齐聚一身,有品德又有能力的人。他在永康的主要收入来自田产,办学收徒,也去温州一带从事贸易,的确有一定的生存能力。对朱熹的嗔怪,陈亮搪塞说:“魏公《座右铭》荷见教,非欲示人,而见者辄夺去,岂但妙画为人所宝爱,当是荒懒者无分当得此教耳。”

不管朱熹信不信,反正陈亮自己是信了。

陈亮修建的庄园,一间叫“燕坐”,一间叫“独松堂”,三间叫“抱膝”,另外三间叫“赤水堂”;庄园里又修建了许多亭子,分别叫“小憩”“临野”“隐见”。这些饶有趣味的名字若由朱熹书写,会给这座庄园争光添彩的。为了达到目的,陈亮颇为煽情地说:“亮旧与秘书对坐处,横接一间,名曰燕坐。”想让朱熹忆起二人畅谈的地点,激发挥毫之兴。随即又以极富文采的笔墨向朱熹描绘了他将修建的庄园——

前行十步,对柏屋三间,名曰抱膝,接以秋香海棠,围以竹,杂以梅,前植两桧两柏,而临一小池,是中真可老矣……杉亭之池如偃月,西一头既作柏屋,东一头当作六柱榧亭一间,名曰临野。正西岸上稍幽,作一小梓亭于其上,名曰隐见。更去西十步,即作小书院十二间,前又临一池,以为秀才读书之所,度两年皆可成也。

陈亮是南宋的著名词人,从他写给朱熹的词作中就能看出他出手的不同凡响。他以这种笔调为朱熹勾勒自己即将建成的“世外桃源”,希望得到朱熹的重视,题匾,然后作诗。

朱熹拗不过陈亮,但也只写了“燕坐”“抱膝”“小憩”,其他就不应了。陈亮初战告捷,依然觊觎诗作,希望朱熹写二首《抱膝吟》以壮声色。他的理由是:

秘书高情杰句横出一世,为亮作两吟:其一为和平之音,其一为悲歌慷慨之音。使坐此屋而歌以自适,亦如常对晤也。

朱熹回绝了陈亮,他找一些生活琐事为由推托,何况陈傅良、叶适写了,他们诗才很高,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写了。

回绝是朱熹的事,继续请求是陈亮的事。他与朱熹讨论学问,依然不忘提醒朱熹写《抱膝吟》的事情,可是朱熹就是不写,态度非常坚决:“《抱膝吟》亦未遑致思,兼是前论未定,恐未必能发明贤者之用心,又成虚设。若于此不疑,则前所云者,便是一篇不押韵、无音律底好诗,自不须更作也。”又说:“《抱膝吟》久做不成,盖不合先寄陈、叶二诗来,田地都被占却,教人无下手处也。况今病思如此,是安能复有好语道得老兄意中事耶。”

绍熙四年(1193)的春天,以五十一岁之龄考中进士的陈亮想笑,却笑不起来。五月殿试,策问的题目是如何让士大夫不再偷惰,另一个则是刑狱如何能除冤滥之弊。这样的问题对于一生不算得志、两次莫名其妙入狱的陈亮而言是有切身体会的。在廷对中,他回答了问题,也说了讨好皇帝的话,于是被从原定的第三名拔擢为第一,成为本次大试的状元。然而,眼下的陈亮已经是五十一岁的老人了,面对如此热辣滚烫的机遇,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他心中装着的,还是他在永康的庄园。他继续请求朱熹写《抱膝吟》,理由依然充分:“连书求作《抱膝吟》,非求秘书粧撰而排连也。只欲写眼前景物,道今昔之变,一为和平之音,一为慷慨悲歌,以娱其索居野处耳。信手直写,便自抑扬顿挫,何必过于思虑以相玩哉!”他或许以为自己有了功名,在朱熹的心中会有新的分量。

朱熹十八岁即准敕赐同进士出身,对五十一岁中状元的陈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面对陈亮屡次三番的请求,他说:

《抱膝》之约,非敢食言,正为前此所论未定,不容草草下语,须俟他时相逢,弹指无言可说,方敢通个消息。但恐彼时又不须更作这般闲言语耳。人还,姑此为报。未即会晤,千万以时自爱,倚俟诏除。

他劝陈亮不要着急《抱膝吟》这件事了,还是等待朝廷封官加爵吧。

而对于陈亮而言,永康到建康的路总是障碍重重。这位本该去京城担任相应职务的新科状元,终于未等履新,便在五十二岁时撒手人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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