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瑞塘河上
作者: 庞培在塘河上时,有人发微信红包,船一晃,红包没了,没抢着。船其实行驶平稳,天气风和日丽,一边的岸上是改革开放;另一边是万千田畴、林木葱茏。正是岸上瓯柑成熟摘果子的季节,我们沿河见好几艘果农的民船满载而归。由于摘采柑橘需要人手,船上载乘的人员,男男女女也多。中午时分,广袤的南塘河清风习习。水面波光粼粼,似乎有意让人嗅闻到新摘下的果子香气。手机上的红包没抢到,定睛想想,八成是自己的手有点抖,在船上没举稳。干脆不抢了,拿手机给“雁山瓯海土生香”的南塘河拍照吧。
我和开了四十多年船的船老大聊起来。他正襟危坐在拨动方向舵的年轻船长身边。船长是他徒弟,他本人现在是大副。他满脸的岁月沧桑,平和从容,一如河两岸的乡土风物。好像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随着水面的波光荡漾起伏。一口气朝我报出往昔的河道沿线码头地名,也即温瑞塘,南塘河直达瑞安班船的十二个停靠站:
南塘。南湖。白象。鹅颈头。
帆游。河口塘。塘口。塘下。
莘塍。九里。白岩桥。小南门。
额外的其他地名,犹有:瞿溪、潘桥、茅竹桥、海安所、梅头,等等。也许不在同一水道。多为东西流贯,很少有南北向横流的,要有,也只是乡里短途,用不了轮船途经侍候。
他是个十分健谈的老人。他眯着眼睛看前方的河道,仿佛在家门口晒着太阳,观看弄堂里顽皮的小孩。
他尽量说咬字清晰的普通话。他说的温州话(扭头和船长)我半句都没法懂。从他稳坐的和蔼神情里,我分明望到另一条大河——昔日水网纵横的古南塘河。河道遍布温州城的大街小巷,可以说,凡有人迹处,皆有塘河水。那是一条比年长的船老大古老得多,也更加年轻的河。同时,也是郭璞、谢灵运、王羲之们当年月下泛舟的河。“月城”“象门”“镇海门”“望江门”“朔门”之河。取甓加筑西南低薄城墙三千九百四十七步,外城增置楼橹子面之河;是“金城巩固”之河;是“风流太守忆王郎,经换笼鹅字字香。昨日见郎书法好,移家合住墨池坊”之河。它是一条岁月之河,一条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结缘永嘉山水之河,是一条文人笔墨肆意濡染的河流……所谓:春草池块石驳岸,遍植四季花木树。
在船舱里看温州,比在岸上看更有风味。船舱里的温州城,有酒,有盐卤豆腐、乌豆酒、捣桃糕、米面、鱼丸、烧鹅……船到东郊外一瞥,可见双塔。唐会昌三年(843)八月,中国商人李处人即在日本值嘉岛花了三个月时间,用昂贵楠木造海船一艘,驶来温州,进行贸易活动。当时这类民间商船,海上往来品类繁多,以经卷、佛像(木、石)、佛画、书籍、药品、香料等为主。而日本运抵温州的货物,有砂金、水银、锡、绵、绢等。南宋绍兴元年(1131),温州设市舶务,成为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并设立来远驿,专门接待外商。陈傅良《汪守三以诗来次韵酬之》,有“江城如在水晶宫,百粤三关一苇通”之句。船舱深处的幽暗中,依稀可见古时商贾遍市、桅杆林立的海平面。
永嘉籍的女作家琦君说:
“十八湾”是这条河上的最美的地方,每一个水湾的前面都好像被矮矮的青山抱住了,望去没有出路。可是船头一转,双桨又拨出个水湾儿来。两岸的垂杨松柏,夹着杜鹃与山茶,在迷蒙的春雾里,仿佛把船儿摇到了天上。
(《乡思》)
原来,古老的温州城,竟是由先民们的双臂桨橹摇出。
无数的古代诗句曾流过这条温瑞塘河,如同夜空密布的繁星一般神秘璀璨,闪烁明灭。自有古城建址以来,就有文明的薪火相传。船一点一点慢慢驶向远方。塘水波光粼粼,最终把路人的身影消弭。仿佛从千百年的诗篇文章内部涨起来一阵海潮,岁月的潮涨潮落,同样给岸上的人们留下辽阔苍茫的人文风景。一条大河结出的生活的累累硕果,使得我们这些后来者在走近它时,仿佛走进了一处浓荫匝地的后花园。天空中缔结着清凉的飞鸟,河水像一个朴实的果农,站在不远处的小径尽头,在炎炎烈日下头戴草帽,以一种职业性的冷静目光打量我们这一群外来的陌生人。两岸的民宅、街巷,斑驳迷离,呈现出欧洲歌剧或南戏般的婉转声腔,时而低回凄婉,时而响遏行云。河道内曾昼夜可见大小不一、千姿百态的船只,这些仿佛一夜之间星散了的船只,有拖驳、客船、大峃艇、蚱蜢船、大河厢、小河厢、挖泥船、采菱盆等,应有尽有。不仅将文成、泰顺、营前、高楼等地的番薯丝、稻谷、茶叶、烟草、木炭等货物源源不断运来,也同样从温州运出许许多多的燃煤、松木、百货、食品。这是一条跨越时光的“百家姓”的河流。所谓“八十里荷塘”,一张船票,三角六分钱。唱鼓词的、拉胡琴的、卖膏药的、卖杜仲粉的,还有沿街岸各种小吃,全在温瑞塘河上出没。每趟客船上,都能够听到牛筋板敲击出的悠扬琴声和“盲膛人”的唱曲声。而在岸上的田地乡野,从前一名壮劳力春耕,一天翻地一亩左右,约须挥动八斤重的大锄一万次以上,得付出多少气力汗水?自古“一日三餐”全世界通行,唯独永嘉场一日四餐——农忙时五餐!种田人的体力透支,只能靠“努力加餐饭”来补偿。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温州地方有不凡的气象,这一点,恐怕年长的老温州人和初来乍到者体会更深。我来温州四次,一次是路过,因为雁荡山的风景,其余三次,都有长短不一的逗留,结果到这篇文章的开头,细加掂量,感觉自己仍旧是初来乍到。
初来乍到一个地方,总会有许多惊奇、惊喜、惊讶。温州,正是个不断让我惊讶的地方。谢灵运、风水、郭璞、塘河、飞云江、江心屿……城西大教堂、菜场和饭店,瓯江入海口,等等。我最近一次去温州,甚至还捧回来不少的古籍、地方志,包括《瓯江志》一类。但在温州的前几次游览,似乎更钟情于视域所及。例如城内塘河水域的古桥:八卦桥、东安硐桥、祠堂桥、地藏桥……它们多建于南宋和北宋。例如保存完好的清代同治年间的基督教堂。再例如有一些老街老弄堂。
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
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
(叶适《西山》)
去年来温州,他们告诉我说,整个浙江省现今只有两个县城深闭群山,尚未通到高速。一个文成、一个泰顺,都在接壤福建的深山老林之中。一方面,这话语背面有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网,四通八达;另一方面,两座深山里僻静小县城的古朴模样,瞬间逗人爱怜,浮现在我心上。当时真恨不得朝人大喊大吼:不要再通再建高速公路了!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保留下两个深山小县城的古雅贤淑吧!而事实是我闭口不言,甚至还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我们,都是被毁掉的生活品质的一部分。
这两个暂时不通高速的山里地方,都在温州大的范围内。
昔日经由运河交通往还,如今,都成了钢筋水泥的高速公路。
河水离开了两岸勤勉的乡民,顿时失去了太阳光照一般,垂下了脑袋。
城市濒海。有趣的是,它的图腾都是陆上的动物:白鹿、白象。白鹿衔杏花,穿越而过;白象则有“诺讵那与其徒八百众居震旦国,五百居天台,三百居雁荡”的于唐贞观年间所建的白象塔。除了建城选址的时候看见一头白鹿,是否也还有一头白象,在悠远的古昔年代,荡游到温州海边?若有,那也一定是东南大陆上距离这种庞然大物的原产地印度大陆最远的一头象了,而且是白色。为什么孤零零的一头白象来到了大海边?为什么两种动物图腾同为白色呢?温州地方对白色情有独钟吗?蓝天白云?蓝海白象?确实,没有比白色更匹配大海的颜色了。深蓝色的海水好比优美荡漾的旋律,而周围吉祥的、洁白的天空,如同深沉悠扬的和声,时刻包含着它,涵盖美丽的海洋。无人能够确知,一头远古的白象,给这方永嘉山水,带来了多少财富和吉祥。可惜,白象塔在1965年决定拆除,“并于当年进场实施完成全塔解体工程”。原因之一是,古塔其时已岌岌可危,塔壁严重剥蚀,塔身朝外倾斜近两米。然而,大量的珍贵文物,随古塔拆除而纷纷出土,令世人震惊。
白象,于今徒剩下一个码头名。我们的游船慢慢驶近塔身原来在的石驳岸,好像正去谒拜一名中世纪作家剩余的手稿。
野渡垂柳偶系身,上人邀我上方游。
断碑无字埋青草,古殿侵天绕碧流。
斜口向人犹恋恋,凉风吹鬓故飕飕。
晚来茶罢寻归路,一径逶迤竹树幽。
(章九仪《白象》)
船停,又开始发红包。我是说手机上。是个“流氓包”。五分钱分五个人领,每人一分。害得我脚下一晃悠,差点忘了风平景阔的好天气,和这温瑞塘河一路的欢声笑语。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