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志二题

作者: 田洪波

五号理发师

少时,我很惧怕的一件事是剪发。那时学校明文规定,不许留长发,因此隔三岔五,我就会被母亲拎去理发店。

很多鸡西人可能记得,1970年代在兴国西路与休闲路交叉口,曾有一家火爆的国营兴国理发店。理发店占地大约140平方米吧,靠墙三面都摆放着方正的转椅,墙上安装有大方镜,一座一镜,镜子下方是通栏的木抽屉和电插座。我常去的就是这家店。

那时理发要排队等着叫号。母亲常常先和店员拉呱,然后领着我坐在长椅上等一会儿,再看准五号理发员歇手的时机,把我推到她面前。

每次剪发,五号理发员总会先和母亲打招呼,剪发过程中也不时地跟其他剪完头发的顾客说一声“走好”,面部始终呈现微笑。

她大约三十岁左右,微胖身材,左眉上有颗黑痣,让人印象深刻。她对成年顾客很客气,对我们小孩子却常常竖眉瞪眼。那时只要一提五号理发师,再闹的小孩子也都不敢哭了。理发店的七八个理发员,也只有她对付小孩子有一套。私下里,有小孩子恨恨地称她为“五号母夜叉”。

母亲给她言明剪什么发型,然后就会去街上办别的事,把我全权委托给五号理发师。这时她会冲我微笑着感叹:“呀,头发长这么长了呀?怎么不早点儿来剪?等着头发留长絮鸡窝呀?”然后就是咯咯一阵笑。剪发前,她会仔细检查一下手动推子,从角落里拿出一把小油壶,将小油壶前面的长嘴对准推子,很细腻地将油液注入推子的缝隙里,再用棉花轻擦一下,才上手剪发。

我早注意到,一般情况下她不这么做的,只有面对孩子时她才会认真加小心。她服务成年顾客时也一丝不苟,多半体现在将刮胡子用的刮刀力度均衡地在马皮带上打磨,再配好温度适宜的刮刷,或者用热毛巾给顾客先敷下脸。

手上的推子在我头上游走的时候,她会不停地和我说话,诸如“最近学习了什么新知识呀?能不能给阿姨讲一讲?”或者“我怎么发现你头上长虮子了呀,得注意个人卫生了,否则虮子会变成虱子,可烦人了,可难消灭干净了”…,

我有时也能接一两句,她便会很开心,说:“你这孩子,不像你母亲说的那样——说话像撕棉裤一样难。”

有那么一两次吧,她用梳子小心地为我刮下了几个虱子。我羞得满脸通红,她咯咯地笑得更来劲了。

理发店靠里的一面墙边,镶嵌着长长一排陶瓷面盆,面盆上方是水龙头,每个水龙头上都接着一段软管。剪完发的人,就披着白色的围布到水龙头那儿洗,水温适中。洗头时她总是很小心,生怕把水灌进小孩子的衣领或耳朵里。

有时别的理发员会与顾客发生摩擦,她就一边照应我们,一边好言规劝。很奇怪,经她一劝,矛盾立时就能化解。

她似乎是理发店的核心。

一般情况下,中午她会带饭吃,饭盒是腰子形的。她丈夫偶尔也给她送过。她丈夫好像不怎么待见她,面孔总是阴沉得吓人。

有的小孩子一边剪头一边哭,她总有办法哄。她会讲一些生动的故事,讲着讲着,孩子就止了哭,有时还会被逗笑。我让她也给我讲,她又咯咯笑道:“你都多大了呀!都上五年级了,是少年了呀!,

只有一次,我去理发没见她笑。当时她的眼睛红肿着,看见我就转过身去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我判断她与同事闹了矛盾,旁边也正有同事安慰地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甩了一下头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投入到工作中。

懵懂的我坐在转椅上,面对墙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默默在心里为她加油。

听闻她始终没生育,丈夫背地里讽刺她“就会给男人刮个胡子,给小孩子糊弄个头发,有个屁用呀!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嘛”。对此她反击丈夫说:“所以呀,我才要对别人家的孩子好。我这辈子也就这命了,我认了。”

1977年,我家从鸡西水果站那儿搬离,我再没去过国营兴国理发店。

没想到,与五号理发师的缘分还有后续。

多年后,我到鸡西一家福利院检查工作,一眼看到正给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剪发的五号理发师,她左眉上的黑痣让我确定无疑,就是她。

她依然手持老式推子,咯咯笑着说话。

我笑着问她:“您还认识我吗?”她微笑着摇头。

我眼里顿时蒙上了泪花。

据资料记载,1970年代鸡西服务业较为发达,全市国营理发店共有38家。其中国营兴国理发店店员刘美丽以其精湛的技术,曾获得黑龙江省服务行业评比第一名。

我把这段经历讲给孙子听,孙子笑得差点儿岔气,他边笑边说:“你们那时候太逗了,理发师还封个什么五号六号,听着就乐人。”

吉安里之夜

1980年代末,我凭着能码字,鬼使神差地从一家大集体单位被调至文物管理站工作,那是一家事业单位。那一阵儿,家父脸上的笑就没散过。文物管理站就在吉安里。

吉安里不简单,1943年,由一个名叫陈子彦的煤矿大把头主持建成,就在鸡西祥光路原26中学附近,北临滔滔穆棱河。吉安里虽非雕梁画栋,却也围廊曲回,主楼三层,二层楼的厢房两座。

1945年,随着日本投降,吉安里的把头、窑主、妓女一哄而散。此后,吉安里曾被用作土改工作队、鸡西矿区文工团、第24后方医院机关、朝鲜孤儿院、“七二一大学”及商业干校等办公用地。

1991年初,被公安机关通缉的杀人犯鲁林从哈尔滨潜入鸡西,一时间风声鹤唳。按照上级指示,所有单位均安排人值班值宿,提供有价值线索者重奖。文物管理站是个副科级别的小单位,总共七个人,我排在第四天晚上。当时我心里很抵触这件事,因为我正在新婚甜蜜期。

值夜当晚风很大,鸡西这样的山丘地带很少刮过六七级的大风。莫名地,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值班室设在三楼,上楼前,更夫喊住了我,给了我两支蜡烛。那个年代,电力总是很紧张,经常停电。当时天已经黑了,更夫递给我蜡烛时冲我龇牙一乐,我的头发立时竖了起来。这更夫七十来岁,背有点儿驼,头发稀疏,刀条脸,门牙不齐,有四颗龅牙露在嘴唇外,平时我都不敢正面瞅他。

经过与值班室一墙之隔的文物库房时,我停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往里探照,心里祈求平安无事。

和衣而卧在很硬实的沙发上,满脑子丰富的想象:鲁林像轻功高手一样从房顶落下,轻车熟路地潜入文物库房,窃走几件战国时期的重要文物,然后如一股青烟般消失在黑暗里。

很快,我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场面,料想他不会对文物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就在前一天,他这个惊弓之鸟在鸡西奋斗小区(当时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又尾随杀害了一名女士。他现在可能身无分文,藏身和糊口才是最重要的。

大风一直在刮,木质结构的天棚包着一块大塑料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听着很恐怖。我在值班室踅摸梯子,想搭梯把塑料布扯了,却根本无梯可用,只得重新躺下。刚有点儿睡意,走廊里传来咚咚两声巨响。

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想出去看个究竟,却不敢;不弄个明白,又担心文物库房真的有什么闪失。犹豫着起身穿鞋时,突然就停电了,我坐在沙发上更不敢动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点燃了蜡烛,把蜡烛放在办公桌上,拿起手电筒悄悄拉开门。

我用手电筒往文物库房里照,一切正常。刚回转身突然发现更夫站在我身旁,正冲我龇牙笑,我犹如见到了《画皮》里的女鬼,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妈呀”,手电筒掉在地上,顺着木质楼梯往下滚,发出更加惊魂的声响。

回到值班室再躺下,已全无睡意。胡思乱想间,再次听到走廊里来源不明的声响,想探个究竟,又放弃了。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南远而近的脚步声,我的头皮麻了起来,把手电筒紧紧攥在手里,身体半支在沙发上,做出随时应对意外发生的姿势。

门外响起迟迟疑疑的声音:“小田,睡下了吧?”是更夫,我吁出一口气,问他:“有事吗?”他说:“你要是睡不着,咱俩就换一下,你到楼下收发室睡。”我哑了一下,回答说“不用”。他下楼后,我突然放松了。虽然塑料布依然哗啦哗啦地响着,我却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早起,见更夫正杵在文物库房门口。他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自语道:“库房没事就好,人不重要。”那一刻,很奇怪,我觉得他的面容不那么吓人了。

隔天,领导宣布,据可靠消息,鲁林已经出逃至牡丹江市,即日起取消值班值宿。

1992年,吉安里主楼拆除。我从现场捡回屋檐翼角上的一片瓦,珍存起来。

[责任编辑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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