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到『育』:规训视角下AI时代教师角色重塑

作者: 卢婷婷

人工智能是规训的产物,同时又会对人类施加规训。所谓“规训”,是指通过一系列手段和程序对个体进行规范和塑造的权力类型。规训权力的主要功能是“训练”,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更好地挑选和征用而训练。[1]在此语境下,人工智能一方面是人类规训的产物,另一方面,又在形成技术体系后,反过来对人类施加新的规训,重塑人类的行为方式与思维模式。正如当下,几乎没有哪个领域能够避免人工智能带来的影响,教育领域也不例外。面对人工智能的规训,教师角色已经历、正在经历或即将经历三次重塑,并最终完成从“教”到“育”的转向。

一、规训中的过渡:困于“教”的窠臼

在赫尔巴特看来,“教育”一词源于“训育”与“牵引”,是指通过有目的地培养,对青少年心灵产生直接影响。[2]然而,“教育”的实际表现往往弱化了这层含义,而偏狭地聚焦于“教”(教授、教学)的层面。

随着人工智能凭借精准的算法和强大的生成能力,迅速获得了一种技术权力,教育领域中传统的“教”的局限性愈发凸显,无论是知识还是经验,人工智能只需片刻即可完全掌握,这使得“教”的效能感持续弱化,教师与学生都不由自主地沦为了人工智能规训的对象。

那么,这种规训是如何发生的?以边沁提出的“圆形监狱”为例,它由一个处于中心的象征权力的瞭望塔和四周的若干囚室组成,构成了一种单向监视的环形结构。[3]福柯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概念,提出“全景敞视建筑”,并指出这种环形建筑已渗透到社会的各个维度,中心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身处环形建筑四周各屋室的人们时刻接受规训。[4]当下,人工智能同样具有环形建筑的特征,是人类铸造的一所技术化、数字化的“圆形监狱”。人工智能如同瞭望塔,时刻注视着使用者,当它将信息投射至人类所在的各个屋室时,也使人类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其强大的注视之下。此外,“除了监视功能,全景敞视建筑还是一个实验室。它可以被当作一个进行试验、改造行为、规训人的机构;可以用来试验药品,监视其效果……”[5]人工智能与人类的一次次对话即为实验的过程,当人类逐渐对人工智能产生依赖,在某种程度上就标志着实验的成功。

在监视与实验的双重作用下,环形建筑中的人类包括教师和学生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工智能规训和改造,短期内在人工智能面前显得无所适从,行为上难以自主,甚至会沉湎其中。尽管教师群体意识到在技术变革面前需进行行为变革,却受限于既有教育体系的惯性和技术的强大冲击力,难以取得实质性突破,只能困于“教”的窠臼之中。这一过渡是实现教育转型的必然阶段,随着认知的深化和实践的积累,终会发生根本性转向。

二、破除规训的尝试:由“教”到“育”的探索

当从被规训到开始理性地反思规训,就会清晰地意识到“人工智能将使我们迎来一个以三种主要方式做出决策的世界:一是由人类(这是我们熟悉的),二是由机器(这正在变得熟悉),三是由人机合作(这不仅是陌生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6]当前,被规训的状态正处于第二种方式中,而第三种人机合作才是人工智能时代的理想未来。学校作为培养人才的主要场域,教师自然就承担起了开展人工智能教育的任务。

基于此,反思当下的教育实践,仅“教”知识和经验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寻找新的出路——“育”则超越了知识与经验的范畴,强调对个体内在潜能的激发与引导,培育学生成为具有思考能力、社会责任和人文关怀的完整的人,这些是胜任人机合作重任的必要条件。所以,随着技术对“教”的逐步替代,教育的重心必然向“育”倾斜,引导学生在技术规训的时代中尝试破除规训。在这一过程中,教师的探索可分为以下两个维度。

(一)顺应人工智能特征的初探

前文提到“全景敞视建筑”已渗透社会的各个维度,在早期的大数据时代,这种渗透则表现为“信息茧房”的形成。“因为公众自身的信息需求并非全方位的,人们习惯性地将自己包裹在由兴趣引导的信息中,从而将自身桎梏在一个‘茧房’中。”[7]通过大数据和算法,人们仅从所在屋室的窗子接受中心瞭望塔投射而来的感兴趣的信息,从而切断了与外界全方位的联系。而在人工智能时代,这种渗透呈现出另一种形态——信息洪流,各类信息从环形建筑中心的瞭望塔喷涌而出,通过每间屋室的小窗涌入,将个体完全包围。

从信息茧房到信息洪流,这一转变并非全然消极,因为它打破了传统的信息壁垒,具有使人接触更多信息的可能性。只是信息的浩瀚与来势的迅猛使人类难以抵挡,所以,教师亟需实现由“教”到“育”的转变,顺应人工智能在信息含量上的特征,主动引导学生接触更广泛的信息,从教知识、记信息,到培养学生获取、甄别、处理以及内化信息的能力。

(二)基于人工智能空白点的再探

在环形建筑中,我们能看见的是瞭望塔的高大轮廓,是喷涌而来的海量信息,是人工智能的强大能力。然而,人工智能是否有所欠缺?这些空白点正是实现由“教”到“育”转型的重要切入点。

首先,人工智能不具备意识上的独创性。人类的意识有着自由的空间,遇到不合规则的问题时能够灵活处理,遇到按规则无法解决的问题,则可以修改和创造新的规则。人工智能则不具备意识,抑或说不具备同人类一样的开放的意识,虽然意识的封闭性保证了其运算的高效性,但也正因如此,人工智能只能高效地对已有信息进行重组与再现,而无法创造全新的知识和思想。[8]其次,人工智能不具备情感上的主体性。“人类生活,固然离不了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括尽人类生活的全内容。此外还有极重要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9]情感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人工智能并不具备主体情感,更缺乏为了阐释、抒发和分享主体情感而进行创作的动机,相反,仅仅是为了回应用户需求,以满足外部期望。

诸如此类,这些人工智能所欠缺的特质正是教育从“教”向“育”转型的重要抓手。教师通过“育”学生意识上的独创性、情感上的主体性等等,帮助学生在人工智能时代找到独特的定位,奠定人机合作的基础。

三、走出规训的路径:实现“育”的转向

通过基于人工智能特征和空白点的探索,就呈现出了由“教”到“育”的转变过程中需关注的要素,那么应该以何路径最终完成“育”的转向?

(一)重塑观点态度:引导学生正确看待人工智能

除前文提及的人工智能存在的若干空白点,单就其强大的信息输出能力而言,也存在一定不确定性。人工智能的生成结果并非总能够符合使用者的期望,有时甚至会生成毫无意义的内容。如果使用者不加判断地过度依赖,非但不能发挥人工智能的辅助作用,反而会阻碍思维与能力的提升。所以,教师要引导学生重塑对人工智能的观点态度,建立理性认知,认识到人工智能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智能,掌握正确有效的使用方法是基础,但仍不能避免技术运作过程中存在的不确定性。并且,要警惕技术滥用带来的新型规训,例如过度重视结果而忽视教育的人文关怀,片面追求效率而忽视教育伦理等等。

(二)重审主客关系:增强个体与社会的横向可见性

“环形建筑被分割的囚室,则意味着一种横向的不可见性。”[10]在人工智能时代,随着人机交互的日益频繁,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横向联系正逐渐弱化。恰如环形建筑中的各个屋室,仅能够看见处在中心的象征权力的瞭望塔,而不可见横向的其他屋室。很显然,在瞭望塔(人工智能)和屋室(使用者)的关系中,前者处于施加规训的主体地位,后者则是被规训的客体。而教育的本质就在于唤醒人的主体性,个人是真正的主体,与之互动的客体也不仅有处于中心位置的人工智能,还有环形建筑中其他屋室、屋室内的个体以及环形建筑以外周遭的一切。所以,人工智能时代实现由“教”到“育”的转变,关键在于重建人与人、人与社会间的横向可见性,强化学生与同伴、社会的联系,引导学生将信息的客观性与社会性有机结合,信息只有进入社会生活,融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才能被主体充分内化。

(三)重拾思维深度:挖掘学生思维的纵向可见性

除了引导学生正确梳理对人工智能的观点态度,并处理好主客关系,教师还需引导学生回归自我,向内探索,向下扎根,培养深度思维能力。人工智能时代,知识的获取变得前所未有的便捷,思维的深度与独立性却随之变得稀缺。然而,思维决定了学生能否在复杂的信息洪流中保持独立判断,能否在快速变化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从而不被人工智能取代。所以,教师要重视对学生思维的纵向深耕,包括培养批判性思维,以帮助学生应对信息过载和虚假信息,强化逻辑性思维,构建理解复杂问题的思维基础,培养元认知能力,增强对自身思维过程的反思和调控能力等。

(四)重建教育生态:引导学生走向非规训的教育

以上仍是规训中的破局之策,最终要抵达的归宿,则是重建人工智能时代下的教育生态,让学生跳脱出规训,走向非规训的教育。

那么,什么是非规训的教育?如果说规训的教育是处于环形建筑中,那么非规训的教育就是教师同学生一道,跳出所谓的“圆形监狱”,站在瞭望塔或建筑外围的顶端,俯视整个环形建筑,以及眺望建筑外的世界。

走向非规训的教育,首先需要教师确立自己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定位,明确机器不会把教师贬为助教,相反,人工智能才是助教。[11]在此基础上,教师需要打破环形建筑的封闭结构,为学生构建更加开放、自由的学习环境。例如,通过跨学科融合、项目式学习与社会实践等方式,为学生提供多样化的探索空间。并重新定义教育的价值取向,不再追求效率至上,局限于知识与经验的传递,而应给予学生充分的人文关怀,重视学生创造力、情感、责任感、主体性等非知识要素的培养,从而帮助学生在技术驱动的时代实现不可取代的主体性意义。由此,才能完成“教”到“育”的彻底转向,走出规训的桎梏,回归教育的本质,回到了赫尔巴特对教育一词的词源解释上。

四、结语

事实上,人类始终处于技术规训的历史进程中。在人工智能之前,这种规训以不同形态存在:大数据、电视,甚至更早的字母与印刷术。正如尼尔·波兹曼所说:“像字母和印刷机一样,电视通过控制人们的时间、注意力和认知习惯获得了控制人们教育的权力。”[12]技术规训是一个永恒的课题,当下是人工智能,未来或将出现新的规训形式。在此过程中,教师作为终身学习者,其角色定位应在一次次被规训、破除规训、走出规训中获得重塑,实现规训的积极意义,推动教育更靠近其本质。

参考文献:

[1][4][5][10][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监狱的诞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93,224-255,228-229,225.

[2][德]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133-134.

[3][英]菲利普·斯科菲尔德.边沁的法律政治及哲学思想[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2023:110-111.

[6][美]亨利·基辛格,埃里克·施密特,丹尼尔·胡滕洛赫尔.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M].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23:19.

[7][美]凯斯·R.桑斯坦.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7.

[8]赵汀阳.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22:49-50.

[9]梁启超.人生观与科学:对于张丁论战的批评(其一)[N].晨报副刊,1923-5-29(2).

[11][美]萨尔曼可汗.教育新语 人工智能时代教什么怎么学[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4:161.

[12][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25.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语文课程与教学论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