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指相扣
作者: 梁树欣女人一过三十岁,手指头就开始粗了。
单位这几个女人,上到行长下到柜员,无不是这样,额头再饱满,皮肤再紧凑,手指头都肉乎乎的,显得又短又粗,再没有二十出头时的纤细和袅娜。
二十多岁是女人的花样年华,也是方娜指头最美丽的时候,十根指头,指节笔直而分明,像细长的白葱段。而现在,双手出露在外,兰花指想拈也拈不出,像随身伴着两串粉花花的后腿肉,常让自己感到难以下咽,更何况是别人。别人。这别人其实不是别人,是自己人,自己的眼角总在瞄的人,要么是自己丈夫,要么,是最近才添进余光的傅恒博。
方娜今年三十六岁,半年前,她还觉得自己走在路上掉价,臀围90公分,既不前凸,也不后翘,只剩生完孩子臃皱的髋,赘在腰处,走在路上跟发了福却还买不起三室一厅的男性一样强装镇定,下巴不自觉地翘起,佯装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属于白领的、属于拥有三口家庭的女性的自信与松弛。但自从认识傅恒博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老,这不是孤芳自赏,而是来自一双二十多岁的年轻眼睛的肯定,傅恒博说,娜姐不老啊,语气不是像行里其他男人敷衍的应承,也不是酒过三巡后借人喻人的附和,他眼神不会骗人,干净得像两瓣玻璃翠,就是觉得漂亮,每当她在他面前经过时,他总会在工位上抬起头,送她一程。
方娜的手机壳背后写着,何以解忧,唯有退休。其实,上班之后,就是在熬退休,赚钱养家,也养自己,再熬二十年,有人给自己养老。可当年轻的傅恒博来行里后,她逐渐将傅恒博当作自己每天来工作的情绪支柱了,再想退休这个词,忽然觉得遥远。方娜不说话,只是瞥见他,听到他,然后一如既往地回家,这一天便和往年不一样了。
傅恒博是行里新来的大学生,国贸专业本硕连读,秋招进了零售金融部,被分到支行轮岗锻炼,才二十四岁。说是轮岗,可方娜知道,其实就是省行编制不够,找借口给一般的支行输送员工,这一轮出来,轮回去多半就难了,开始上任务上指标。方娜在银行干了十几年,早把轮岗的幌子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就吃过所谓轮岗的亏,两年前自己还干着综合的活儿,是支行唯一一个业务员,分管所有报销和后勤,但一年前的三定,定岗、定级、定编制,有的编外人员转正了,有人从厅堂跳到客户经理,到方娜这,却从综合岗轮出,挂靠零售条线,干起了综合金融。综金就是什么事都干,是客户经理,但没有专门的营销渠道,好比同样都有翅膀,能飞的是天鹅,不能飞的是鸡。方娜明白,其实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综合岗是个香饽饽,这香饽饽扔给谁,谁都会欠新领导个人情,这人情,多半会还在报销的细枝末节里。只是,不干综合,便不在行长身边,地位总不胜从前了
前段时间,方娜过生日,喊了四五个同事去吃海底捞,有那个转岗综合的同事,还有傅恒博,那时他刚来行里一个月,在单位对面租房子,方娜便也把他喊来了。进行到一半,工作人员拿着灯牌和音响放完那E人专属的生日快乐歌,在和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后,方娜右手拿起一杯橙汁,左手按着V形高领,清了嗓子,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今天谢谢大家,我很开心,不过,彭彭,你可得谢谢我,不是我你咋能干上综合。彭彭倒了杯橙汁,说,娜娜你不能这样说啊,你现在是脱离苦海了,我是还在苦海里呢。
呵呵,苦海。方娜听了之后,和往常一样“鹅鹅鹅”笑起,傅恒博觉得话里话外有些尴尬,便举起杯子请大家喝一个,让服务员把属于寿星的长寿面端来,龙须面里窝了个鸡蛋,海底捞的经理又送了方娜一个粉红色的生日发卡,这才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傅恒博说,娜姐,我也快生日了。方娜说,你是几几年的?我两千年的,两千年年初。火锅在众人面前咕嘟嘟响着,几个撒尿牛肉丸溜在鸳鸯锅的锅边,打着旋地漂,随着突然的加热,嘟嘟上浮一下,像要从辣锅翻进隔壁的番茄锅,眼看要翻过去,却还是落了下来,继续在辣锅里浮。在座的人开始问小傅的家庭情况,在哪读的书。方娜没说话,只是拿筷子撩了撩自己空了的油碟,夹起一粒裹着芝麻酱的葱花,说,我比你大一轮。方娜说完,重新看向小傅。只见他也对她笑着,起身把漏勺里两枚已经沥干净的牛肉丸放进方娜的油碟里。
那天方娜喝的是橙汁,离开时却带了醉意,出租车上,刚刚几个男人,逐渐作起浑浊状,不是隆起的大肚子,就是M形的发际线,要么就是眼角灰漆漆的褶子,这就是快四十岁的男人,和自己的丈夫一样。她想起自己丈夫在外面,在别的女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出租车的司机正在外放听书,是霸总的壁咚文。现在晚上十点半,丈夫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虽然,他打来电话,她也会不耐烦地接听,但心里总隐隐期待着手机在胸口传来的震动。
事业也就这样了。
二
方娜觉得年轻真好,傅恒博也很好,既阳光又有异乎年龄的冷静,就像他的微信头像,冰蓝色背景,是一座皑皑雪山,做事冷静,但说话却有着年轻人的温暖和热量,说话有着一种冲劲儿。兴奋了会冒出些口头禅,“这算啥,干它!”“哥,别搞我,别搞。”“怎么能这样说……”每句话都能让人情绪价值拉满,行里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常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方娜和傅恒博真正认识,是在他们第一次出差的时候,同行的还有三个同事,白天带着机器给保险客户开银行卡,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第二天夜里,四个人喝了三瓶汾酒,晓丹不喝酒,方娜也不喝,多是三个男人喝的,虎哥喝得走路打飘,不知是装的还是真喝蒙了,要进方娜和晓丹的房间,晓丹已穿上睡衣,方娜站在门口,堵住门,虎哥的头不停往里探,傅恒博一旁拉着,说,虎哥虎哥,咱回咱的屋,给你买了酸奶,有啥事明天再说。见虎哥还朝屋里杠,右胳膊摆了个圈儿,把傅恒博的手给打掉了。傅恒博手上吃劲儿,着虎哥的腰往外面拽,一边跟方娜使眼色,说把门关上,早点休息。方娜阖上门,门关得缓慢,一点一点遮到傅恒博的身上,最后咔嚓一声,锁好了,眼神最后留在了傅恒博身上,睡觉时,灯一关,方娜眼中浮着一张拍立得样的画面,照片里的人,是小傅。
出差结束,大家买了同一班高铁票,从不同的驻点往高铁站赶。傅恒博是骑共享电车来的,在候车厅,傅恒博突然起身跑出站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黑色皮包,里面是开卡机器。方娜问,你是把机器忘了?傅恒博抬了一下头,看了方娜一眼,是,忘车篓里了。方娜盯了他一眼,别过头,不再看他。
方娜很生气,但生的气只在心里冒烟,玩闹是玩闹,机器怎么能忘呢?如果丢了怎么办?刚来就犯个错误,领导会怎么看他?来之前还跟他提醒过。傅恒博心里也不好受,觉得惹了方娜不开心,见她的脸色不好,却也不好说话。
要检票了,方娜起身便走,傅恒博赶忙跟上,要替方娜提挎包,说,娜姐,你看,我把机器塞到背包了,以后不会忘了。方娜心里想笑,心里却像小鸟啄了一样开心,说,哼嗯,以后你最好什么都别忘。
那是他们第一次出差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方娜剪了发型,短发到脖颈,要再烫一下,就是年轻的王菲,那时候,王菲刚演了《重庆森林》,在红磡体育馆连开18场演唱会,风光无限,彼时的谢霆锋还是个十几岁的男生。发型毕竟是发型,她就是觉得剪得不好。他们有个五个人的微信群,叫“出差不出差”,她在小群里说,我剪了个超级丑的发型,一会儿见了我别笑。虎哥回复,拍来看看。明哥发了个星星眼。方娜回复,不发,我把Tony老师大骂了一通。傅恒博发来消息,说,娜姐怎么剪都好看,然后发出一只哭闹小猫的表情包。方娜没有再回,留群聊里的人独自热闹,晓丹在分享自己的奶茶搭子,虎哥在晒娃。她关掉聊天窗口,便去刷牙洗漱,看着浴室柜里的鞠萍发型,脱去外衣,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戒指。
戒指卡在无名指上,像勒束着个绷紧的项圈,这戒指多半取不下来,方娜也不敢试,怕疼,指关节疼,也怕心里疼。去找专业的师傅取,也不好意思,自己还年轻,让人瞧见,当自家发生什么变故样。变故,家里有故,就是没有变,刚有孩子时,变了段日子,产假一结束却又故了回去。家里静悄得像楼下城湖中的水沟,晴空万里时那样,雨落倾盆时也那样,远看水面呈清澈样,凑近却闻见一阵久沤的臭味。戒指,对她来说,取下可以,不取也可以,不取,丈夫不会多看自己几眼,一如自己也不会看他几回一样,但取下,她又怕他多看她几眼,虽说孩子都七岁了,三口之家像淋浴房里的三脚置物架一样耐受且坚固,但洗澡时水流得多了、密了,把与墙壁黏结的免钉胶给沁透了,这黏性总会被时间剔掉,至少把这奶白色的地砖砸个裂纹,露出黑色的砖芯。说白了,说彼此在意有些不切实际,彼此监视又或许言过其实,但总归是在对方身上少了个心眼后,又多了个心眼。
孩子睡觉了,丈夫在沙发上歪躺着刷短视频,手机里响的是沈腾和马丽几年前在春晚上的小品,马丽从窗帘里面拽出正在树杈上找鞋的沈腾,马丽说,别躲了,都说开了。视频是剪辑的,响起一段笑声合成的音效后,沈腾对前夫哥说,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你说你都不把持住,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个男人看见她想把持都把持不住吗?马丽狠狠说了声,漂亮!
刚认识丈夫时,丈夫喜欢摄影,毕业典礼上,他正一边穿着学士服,一边拿着一架佳能照相机到处给人拍照,一组照片五十块,一组十张。她和室友一起拍了一组照片,五十块是她付的,拍完后,他约她明天单独拍摄。方娜如期而至,那一天,他一个单子都没接,陪着她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留下照片,在南操场中央的领奖台上,在西大门口的泰山石旁,在怡苑宿舍楼下“天道酬勤”的碑帖前,在图书馆里她最喜欢的座位上。她喜欢他镜头里的自己,也喜欢那个能发现自己的美的他。
她和那时还不是丈夫的他坐在校园最西侧的树林里的躺椅上,背后有一棵伪装成槐树的电线杆,若不是他指出,她会一直把它当作一棵远远粗过同类的大树。方娜常常来此,但从未驻足,对这个躺椅很熟悉,但从未坐过。方娜穿着白色短袖,把他的手臂抱在胸口,分出鲜明的沟壑,头轻轻倚住他的肩膀,阳光拨过树梢,沿着方娜的VANS板鞋滑了一圈。她问,你觉得拍出一张好照片的关键是什么?他一只手翻看相册,大拇指因连续使劲儿而被键钮硌出短暂的甲白,他眯起一只眼,拿镜头对了对日光,说,有的人讲,好照片是光与影的结合,重要的光,影就是对象,是物,是人,光要有承受的载体,影才能被看见,光才能有着落。方娜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父母放飞的风筝,终于要有了着落,于是更用力地搂住他的胳膊。
毕业旅行,他们一起去了山东,两个人在威海大相框下,用身体比出爱心,因为贴靠得太用力,他的镜框碰疼了她的眉骨。她问他,拍照的诀窍是什么?他说,秘诀就是我想跟你拍!她问他,你会爱一辈子摄影吗?他说,我会。她问,你会爱一辈子的我吗?他喊,我会!他们拥抱在一起,等待海水逐渐没过脚背。
一周后,他们回学校参加招聘。面试完最后一个公司后,他们撒欢似的跑在校园里,她跑上教学楼的顶楼,面朝太阳,伸开双手拥抱天空。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哈利·波特,让她拿在手里。这张照片里,她脚下是她的大学,手一侧所指向的是殷绿山林,另一只手里握着哈利·波特的自由扫帚,十根修长脆白的手指,像蓝天里拓印的天然纹路,脆生发亮。
那时候,方娜觉得自己同时拥有很多东西:天空、自由、青春、未来和爱情。
丈夫已经多少年不碰照相机了,结婚十几年,照相机还是那台佳能,当时觉得先进,现在一副又小又破的矬样。方娜听着客厅里短视频的音效,没有听见丈夫的声音,难道是睡着了吗?看小品干吗不笑呢?是不想看?不想看在客厅里点着灯熬什么?方娜心里闷起一股愤怒和恶心,把被子狠狠拽过来,翻身到床边缘,看了手机,十一点半,检查了闹钟,便关掉台灯睡觉了。沈腾和马丽还在手机里演着,马丽让沈腾劝劝弟妹,沈腾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梨,说,要梨不?弟妹拉着长音喊,离!离就离!沈腾站起来解释,我说的是苹果柿子李子栗子梨的那个橘子呀。视频中全场爆笑,但客厅里没人笑,方娜也没有笑,这笑声就像远远的一口烟,没人听得见、闻得到,只能熏到自己。
奔四的女人,不像奔四的男人,一年四季,花期长短,花期一过,便是真的谢了。女人呢,更像是土地,天旱时干裂些,阴雨时泥泞点,只要耕种合理,总保持一种肥沃的平衡。丈夫似乎是到了年纪,对她和她所代表的一切事物都没了兴趣,偶尔的主动交流,对于方娜来说,也是被迫联系,多是丈夫在单位受了委屈,衍出一肚子火,关了灯,在床上狠狠冲撞几下,三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方娜觉得自己跟垃圾桶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