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

作者:李孟苏
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0我站在汉普郡欧弗顿(Overton)村子中心的十字路口,看到向东的指示牌,“距伦敦54英里”(1英里约1.61公里)。这里距离简·奥斯丁的出生地——斯蒂文顿村(Steventon)3英里。

简写给侄女安娜的信中说,“乡村里三四户人家正是我写作的内容”。这有三四户人家的村子应该指的是她出生和长期生活过的两个村子,斯蒂文顿村和乔顿村(Chawton)。

奥斯丁的人生轨迹,始于斯蒂文顿,她在那里生活了25年,写出了《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以及《诺桑觉寺》的初稿;之后她辗转于巴斯、南安普敦等地,33岁终于在距离斯蒂文顿不远的乔顿安定下来,重新燃起写作的能量,将写好的三部作品修改、定稿,又陆续写出《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和《劝导》,以及半部《桑迪顿》。

评论家们在解读奥斯丁的作品时,往往要先强调她的小说取材于“一个三四户人家的乡村”,但这么说似乎又冒犯了她,于是紧接着话锋一转为她开脱,“天地虽然狭小了些,但却是个森罗万象、意味无穷的世界”。

这是怎样的两个小村?有着怎样的三四户人家?我决定到汉普郡去,跟在奥斯丁身后,绕着朗波村的乡野,做一次伊丽莎白式的漫步。梅里顿的原型之一欧弗顿村

不亲自走一趟,不知道斯蒂文顿和乔顿如此偏僻。两个村子都藏在汉普郡山谷的褶皱里,19世纪中叶规划铁路线时贴着村边修了铁轨,但没有设置火车站,由此也可见村子的分量之轻。

我先去奥斯丁的出生地,斯蒂文顿。

从伦敦滑铁卢火车站,坐上西南铁路公司的火车,经过雷丁,简8岁时和姐姐卡桑德拉曾来到雷丁上寄宿学校。一小时后,我到了汉普郡的欧弗顿村,这是离斯蒂文顿村最近的火车站。车站位于欧弗顿村北边的丘陵上,很简朴,除了两个相对而列的站台上各有一个小玻璃候车亭,连验票闸机都没有。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欧弗顿村很大,包括五个自然村,火车站距离村子中心近两公里。出了车站,向南顺着被密林包围的村路,走下丘陵,三岔路口边是一幢粉墙红瓦的大宅,这是曾经的奎德汉普顿庄园(Quidhampton Manor House)。它孤僻地立在原野里的样子,让我想起《傲慢与偏见》里卢卡斯先生那清高的搬家行为。原本是小生意人的威廉·卢卡斯赚了些钱后,“因给国王写了封信受封为爵士,也许他太看重这一荣耀,竟厌恶起自己的生意和居住的小集镇来”,带着全家人搬到了梅里顿外一英里的一座大房子“卢卡斯庐”。

奎德汉普顿庄园邻着泰斯特河(River Test),沿河拐进林中步行道。河水在浅浅的河床里从容地流淌,浓密的树荫下男孩在钓鳟鱼,这是一条英格兰南部特有的白垩溪流。欧弗顿村位于白垩地质带上,白垩岩成为河水的天然过滤器,让水质变得极其清澈,看得见水面下水草在舞动。伊丽莎白家所在的村子名为Longbourn(朗波村),长溪长河之意,会不会是泰斯特河启发了简?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2走出树林,圣玛丽教堂的尖塔矗立在山坡上,到村子中心了。教堂不大,现存最早的部分建于1180年,墙壁用本地燧石砌成,再用石灰岩勾边,很有乡野之气。尖塔造型很独特,不同于我在英国其他地方见到的教堂塔楼,它有个用燧石和石材建的四边形塔基,塔基上以八角形鼓座过渡,再聚拢为尖塔。八角形塔楼是木质结构,覆盖瓦片。乡村教堂的尖塔往往体现出一个地方木工的传统,欧弗顿的木匠显然有自己的风格,因此圣玛丽教堂的八角形塔楼只在汉普郡偶有几座。

1790年,简的大哥詹姆斯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来到圣玛丽教堂做副牧师,1792年结婚,婚前婚后住的都是教会分配的“集体宿舍”。当时副牧师的年收入为45~70英镑,约合今天的1.1万~1.75万英镑。这点薪水让单身汉可以雇得起一个女仆,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娶妻生子,就难以养家糊口了。詹姆斯向父亲乔治提出,希望能接替父亲在斯蒂文顿教区牧师的职位和牧师住宅,好增加薪水,也让人口越来越多的小家庭有容身之处。为了解决儿子的实际困难,1801年老奥斯丁退休,带着妻子女儿离开了斯蒂文顿。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3欧弗顿村从公元10世纪以来,成为温莎到温切斯特、南安普敦的交通重镇。13世纪,国王亨利三世为村子颁发了市集交易特许状,这里有了英国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绵羊交易市场,时至今日村里还有一条“羔羊巷”。绵羊交易会持续到了21世纪,如今每四年举行一次。

经济繁荣、人口增长,让欧弗顿村升格为“市集镇”,但在1587年,衡平法院认定,当地人疏于管理城镇事务,未积极行使城镇权利,裁定欧弗顿失去“城镇”资格,重新降格为普通村庄。

即便如此,欧弗顿村仍是简生活拼图中最美好的一块。她感叹欧弗顿“picturesque”(风景如画),1792~1798年出版的《不列颠通用贸易、商业与制造业名录》(The Universal British Directory of Trade, Commerceand Manufacture)中记载的欧弗顿,是“整洁的小镇,像英格兰任何一个市镇那般古老”。

虽然有学者考证《傲慢与偏见》的故事背景地在赫特福德郡,但我认为欧弗顿也是小说中梅里顿的原型之一。欧弗顿和斯蒂文顿村之间的距离,如书中所描述的,对年轻的小姐来说,“再便利不过了。她们每周要去那里三四次,看看姨妈,顺路逛逛一家女帽店”。

简常常来欧弗顿的哥哥家做客,看望侄女侄子。镇上有她的社交伙伴,简给姐姐的信中多次提到住在镇上的男士。“我很高兴听说林普雷先生和约翰·洛维特一切都好。”(1796年9月1日)“我希望约翰·洛维特的意外不会使他无法参加舞会,否则你只能一整晚都和廷克顿先生跳舞了。”(1796年9月5日)简和洛维特先生的妹妹也是好友。

这是离她家最近的繁华村镇,每周至少有70辆邮政马车、长途马车和货车停靠欧弗顿,在这里换马。一条宽马路穿过村子中心,十字路口以西是商业街,自16世纪以来就开满了店铺。她和好朋友安妮·勒弗罗伊夫人相伴着来杂货店买蜡烛和肥皂做礼品送人,到裁缝铺做披风,去内衣店定做紧身胸衣。简给姐姐的信里提到欧弗顿的苏格兰人,“好心让我花了些钱,换来六条裙子和四双长袜。那个爱尔兰人我不太喜欢,但价钱合乎我的心意,我没理由抱怨。每码布花了我三先令六便士。但比我们上次买的细致得多,布料没那么粗糙”(1798年11月25日)。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4十字路口向东的马路,可以去这一带最大的城镇贝辛斯托克(Basingstoke),和更远的伦敦。路口西南角的新客栈(New Inn)兼做邮局,酷爱写信的她到这儿给姐姐、亲友们寄信,她在斯蒂文顿写的信都盖有“欧弗顿”的邮戳。1868年,新客栈被拆,原址修建了一所小学,1978年小学搬走,改为社区中心。与新客栈相对的东北角,是1442年开业的白鹿客栈。奥斯丁时代,白鹿是和新客栈齐名的繁忙驿站,一楼卖酒和餐食,楼上是客房。往返温切斯特和伦敦的邮政马车每天清晨4点和晚上10点半,两次停靠欧弗顿,邮差便在白鹿歇脚。简在一封写给姐姐的信中抱怨兰博尔先生,这位乔治·兰博尔在1796~1834年期间一直担任欧弗顿邮局的局长。

简密密麻麻地在小片的纸张上书写,写信、写小说,正反面都写满了,舍不得浪费一点儿纸上的空间。在1840年代德国人发明木浆造纸技术之前,英国的造纸业非常落后,纸张需求一直需要大量进口才能满足,买纸是奥斯丁这种有文化的中产阶级家庭不小的一笔开销。直到17世纪末,擅长造纸技术的法国胡格诺派难民来到英国,情况才有所转变。

1711年,一位名叫亨利·波特尔(Henry Portal,1690~1747)的胡格诺人在欧弗顿附近的泰斯特河上建起波特尔纸厂(Portals Paper Mill)。白垩溪流的水质清澈、柔软、无污染,河水又提供了良好的机械动力,于是波特尔纸厂迅速扩大,1718年在欧弗顿的邻村拉弗斯托克(Laverstoke)又建起新厂。波特尔纸厂采用“破布浆”工艺,用布料纤维造出的纸坚韧、耐久,成为英格兰银行的专用印钞纸。波特尔纸厂还首创在印钞纸中加入水印的技术。1922年,波特尔纸厂在欧弗顿村的奎德汉普顿建厂,继续生产印钞纸。如今纸厂早已搬走,但在当地留下一个说法,一英镑纸币被称为Quid,是因为造纸厂所在的地址叫Quidhampton。

亨利的儿子当了汉普郡高级警长,到18世纪末,波特尔家族在这一带拥有了三座庄园,成为深受尊敬的大户,和奥斯丁家交往密切,经常互相上门拜访。奥斯丁家三儿子爱德华的两个儿子分别娶了波特尔家族的小姐。简似乎对波特尔家的英俊男孩本杰明颇为倾心,她给姐姐的信里提到:“昨天早上本杰明·波特尔先生来拜访我们,他的眼睛和从前一样漂亮。”(1796年1月9日)在巴斯遇到他,“本杰明·波特尔在这儿。真是太好啦!我不知为何,但那句话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我忍不住写了下来”(1799年6月11日)。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5欧弗顿发达的造纸业,间接地降低了纸张成本;与造纸业家族的关系,可能让简更容易以较低的成本获取纸张。她在斯蒂文顿写《埃丽诺与玛丽安》(即后来的《理智与情感》)、《最初印象》(即后来的《傲慢与偏见》)以及《苏珊》用的纸,或许就产自离家不远的泰斯特河畔。

《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的两个小妹妹没事儿喜欢去梅里顿找军官太太玩,消磨时光。“就说眼下吧,附近一带新开来了一个民兵团,她们的消息来源当然也就丰富了,心里感到异常高兴。这个团整个冬天都要驻扎在这里,团部就设在梅里顿。”像梅里顿一样,欧弗顿也驻过兵。法国大革命战争爆发后,1793年法国向英国宣战,当年2月25日的《雷丁水星报》刊登了一条新闻称,牛津郡民兵团向南海岸进军,抵达欧弗顿。简的四哥亨利决定加入牛津郡民兵团,并于4月8日正式获得任命。三年后的1796年,简开始创作《最初印象》,给威克姆先生和民兵团分配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欧弗顿图书馆的墙上,挂有一块“特拉法加之路”的路牌。1805年8月,英国海军和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开战,为了及时向伦敦汇报战况,皇家海军开辟了一条专门的信使通道“特拉法加之路”,欧弗顿是其中一站。1805年10月21日,特拉法加战役中英军大胜,11月4日皇家海军返回英国,在法尔茅斯登陆,派拉佩诺蒂埃中尉前去伦敦汇报好消息,英国打了胜仗;和坏消息,纳尔逊将军阵亡。据报纸的报道,拉佩诺蒂埃中尉乘坐邮政特快马车花了大约37小时走完271英里的路程,途中更换马匹21次,“第16次换马地点是欧弗顿,于11月5日傍晚进行,费用为1镑13先令”。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6简的出生地——斯蒂文顿村在欧弗顿的东南方,距离三英里。我决定步行过去,正好是《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走路去宾利府上探望生病的姐姐所走的长度。

我用的地图是欧弗顿教区委员会今年推出的“简·奥斯丁步行路线”。

从白鹿客栈出发,沿着B3400公路(也叫伦敦路)向东走,到了第一个大路口,这一片山坡是简的忘年交朋友安妮·勒弗罗伊坠马受伤的地方。简7岁那年,安妮随同做牧师的丈夫来到欧弗顿下属的自然村阿什(Ashe)生活,她们相差28岁,却成了好朋友。安妮的弟弟埃格顿·布里奇斯最早对简进行了评价。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71804年12月15日,安妮从欧弗顿骑马回家。那天安妮遇到詹姆斯·奥斯丁时,抱怨这匹马“既蠢又懒,怎么催都催不动”,哪想走到小山丘的坡顶,马突然开始狂奔,安妮在惊慌中跳下马,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上,于次日去世。那一天,正好是简的生日。四年后的12月16日,简写下了悼念她的诗作,追忆“心爱的朋友”:“这纪念我诞生的日子,曾为我带来生命、光明与希望,如今却唤回你在人世的最后一刻。”

继续向东,走到下一个路口,到了勒弗罗伊夫妇曾经居住过的阿什牧师寓所,简的另一个伤心之地。1796年1月,简在勒弗罗伊家的舞会上,遇到了勒弗罗伊牧师的侄子,从爱尔兰来伦敦学习法律的汤姆·勒弗罗伊,她对这个“风度翩翩、相貌英俊、令人喜爱的年轻人”一见钟情(1796年1月9日给姐姐的信)。几天后她给姐姐写信,宣告她和汤姆的爱情结束了,“写信时我想到这件悲伤的事情泪如泉涌”(1796年1月14日)。这是简的初恋,也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爱情体验。

从阿什牧师寓所向南,穿过木栅栏门,拐进一片田野。这是阿什庄园(Ashe Park)里的土地。在英国,步行者在乡野里自由漫步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有《路权法》和《乡村通行法案》保障漫步者、农民、打高尔夫的人、骑马者、自行车爱好者在私有土地上的通行权,并使得私人土地上的步行路以公共人行道的形式受到法律保护。我得以像伊丽莎白那样“穿过地,越篱阶,跃水坑”,风风火火地在原野上漫步。

田地刚刚翻过,褐色的土壤里间杂着一块块亮晶晶的不规则碎石头,深灰、黑、灰白、乳白,颜色各异,光滑的表面有种半透明感。这是汉普郡特有的地质状况。汉普郡位于白垩岩丘陵地带,燧石是自然嵌在白垩石中的硅质岩石,农民耕作、翻土时,燧石会被翻到地表。燧石在汉普郡太常见了,我这才恍然明白,欧弗顿的圣玛丽教堂,以及一路走来看到的村舍、牧师住宅、磨坊、公共建筑,正是用这种燧石混合石料或者砖块建造的。农舍一般是把原生燧石直接砌进墙里,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石块墙壁让住宅自然生发出古朴的气质;教堂或者大宅会对燧石进行加工后再利用,做出复杂的肌理和装饰,深色的燧石在墙面闪着微光,像夜空中的碎星。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8走在混杂着燧石的田间路上,上坡下坡,走得像伊丽莎白那样跌跌爬爬。这是简当年走过的路。简的侄子詹姆斯·爱德华·奥斯丁-利为姑姑写的传记中提到,“当时的路面很脏,简姐妹二人长时间散步要穿木套鞋”,以防尘防水。木套鞋类似于木屐,鞋底有铁圈用来架高鞋子,鞋面有皮带把鞋子固定在脚上。穿着这样笨拙的木套鞋走在布满燧石的乡路上,简和她的女主人公宁愿忍着不适,宁愿衬裙边沾上六英尺的泥污,头发蓬乱邋遢,“乡巴佬气十足”,仍要一次次走出枯燥乏味的社交客厅,走进大自然。《劝导》里的安妮,“非常喜欢长距离散步”,“最忌讳人家认为她不擅长走路”。

简一定是希望她和她们展现出有别于同阶层其他年轻女性的个性,特别是有独立行动的能力。简写信告诉姐姐,“我很喜欢上个星期的霜冻,在其中一天独自走到了迪恩大宅。我想我此生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1798年12月18日)。乔治时代的女性往往不会一个人去散步,需要有人陪同,简把自己的特立独行悄悄注入伊丽莎白等角色的身上。

分隔田地的不是英国乡村常见的干砌石墙,而是灌木和树木混杂长成的树篱,它们塑造了英格兰南部乡村的格局。接骨木花、山楂花在树篱里怒放,蜜蜂在花树上方嗡嗡飞,树丛周围满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儿,我能听见它们,却难得看见;牧场里温顺的马、羊平静地看着我,稍微靠近它们,大羊就来到小羊身边领走它;微风中,榆树、白桦、橡树的树冠在蓝天下轻轻摇动,一群群乌鸦吵吵嚷嚷地冲向晴朗的天空,去追逐大朵的云;榆树下,坐着看书的年轻女子,小狗在她身边转圈,猛嗅一旁的野餐篮。

我突然意识到,这片蓝天,这些云,这树篱、花朵、鸟儿、马和羊,还有独自享受宁静的女孩,全都和简当年所见的一模一样。她生活在200多年前,但今天走在她曾走过的路上,却丝毫不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似乎英国乡村在这200多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9穿过铁路桥洞,下到“白垩山上一个蜿蜒曲折的山谷里”(奥斯丁-利著《简·奥斯丁传》),仿佛进入另一个静止的时空,简的村庄出现了。1775年12月16日,简出生在斯蒂文顿村,当时全村也就30来户人家。今天,村里人口约250人,住户零星分散着。一般来说,有教堂的村子是有一定规模的,村里会有肉铺、面包房、茶室、杂货店等基本的商业设施,大村子有商业街,小村至少有个带住宿的传统酒馆或者咖啡馆。但有教堂的斯蒂文顿村,却没有任何一家店铺,更别提商业街。

简受洗并礼拜了25年的圣尼古拉斯教堂,也和13世纪初建时几无变化,今天仍在使用。教堂大门外,与教堂同龄的紫杉树生机勃勃,开枝散叶,遮住了半个教堂。紫杉树的树干有个洞,简的时代,教堂大门的钥匙保存在树洞里。教堂的墓园葬着简的大哥大嫂。别的墓碑已经风化得看不清墓主的姓名,唯有詹姆斯夫妇的墓碑上,装订了不锈钢铭牌,姓名一目了然,显然是为了满足简迷(Janeites)的好奇心。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0真的没有变化吗?其实,变化正不动声色地发生着。

离开教堂,沿教堂路往坡下走。奥斯丁一家每个星期天都会沿着这条路走到奥斯丁牧师主持的圣尼古拉斯教堂去做礼拜。透过榆树的绿荫,远远望见一座白色的乔治时代风格的房子,那是斯蒂文顿村牧师的住宅,但不是简出生并生活了25年的牧师寓所。在她去世六年后,她的侄子,三哥爱德华的五儿子威廉成为斯蒂文顿的牧师。爱德华从小被有钱的远房亲戚托马斯·奈特夫妇收养,继承了大笔财产,其中就包括斯蒂文顿村的土地,成为斯蒂文顿教区的赞助人。他认为儿子应该住更好的牧师寓所,于是拆掉了老屋。他作为地主,有权处置自己的财物。

1771年,奥斯丁牧师带着妻子和已经出生的三个儿子搬到斯蒂文顿牧师寓所。据奥斯丁-利的《简·奥斯丁传》记载,搬家的过程颇为艰辛,只有一条马车道可走,路上有很深的车辙,非常颠簸,当地人如果遇到婚丧嫁娶等大事,会雇人把马车道上的大坑或者车辙填平,生着病的奥斯丁太太只能勉强坐在车中软家具上铺的羽毛垫子里,让自己好受点。奥斯丁太太出身名门,奥斯丁-利提到祖母“才识过人,想象力丰富,无论是写作还是谈话,都机智巧妙,恰到好处”,并不是贝内特太太的碎嘴子、庸俗、愚蠢,她的才华很多都传承到了女儿简身上。她的持家能力很强,也不似达什伍德太太那般羸弱。

奥斯丁家老屋所在的土地如今是一块牧场,被铁丝篱笆围起,一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水泵,成为洗衣房遗址的线索。还有一棵高大的椴树。1813年,大哥詹姆斯和他的儿子种下这棵树,作为“我们彼此深厚情感的见证”。树长在一片缓坡上。奥斯丁-利写到,《诺桑觉寺》里不愿关在家里的凯瑟琳·莫兰,“天下事情她最爱做的,便是躺在屋后的绿茵坡上往下滚”,写这一句话时,简的脑海中一定闪现的是自家屋后的绿茵坡。

1823年,爱德华在老屋原址对面的山坡上修了新牧师寓所,1855年他又将这片土地卖给了威灵顿公爵,房子自然也易手他人,到今天不知已换了多少任主人。2023年4月,这栋扩建了温控泳池和网球场的住宅再一次被放到市场上出售,以“简·奥斯丁”的名义标了850万英镑的价码。

村里只剩一栋农舍是简当年见过的,她的朋友、邻居的住宅,都被拆掉重建,换了模样。村里没有为奥斯丁建纪念馆,甚至没有在椴树和水泵那里立块牌子,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居民;但无意中又随处可见简的痕迹:传统红色电话亭改成“简·奥斯丁图书馆”,公交车候车亭里贴有招贴,说明最近有几场纪念简·奥斯丁的朗诵、歌唱活动,地点在奥斯丁牧师服务过的圣尼古拉斯教堂。

出了斯蒂文顿村,沿乡村公路向北走。一路可以经过简的邻居和朋友家。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1经过奇斯唐农场(Cheesedown Farm)。简出生后几个月,被送去农场里的利特尔沃斯家代养,当时人们认为这种寄养有助于婴儿长得健康强壮。奥斯丁牧师为了贴补家用,向托马斯·奈特租了这个有200英亩土地的农场,由奥斯丁太太管理。1800年11月的一封信里,简告诉姐姐,“父亲的情绪不那么令人羡慕,因为似乎农场去年的收益少了300英镑”。

经过阿什庄园的宅邸。庄园主人是霍尔德先生,简的书信里讲述了很多个在阿什庄园度过的跳舞时光,赞许这栋房子有着信中提到的“匀称的比例”。有一次她早到了10分钟,被“单独困在”霍尔德先生身边,“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门口超过两步远,一只手始终牢牢地按在门锁上”。这栋大宅历经数次拆毁、重建,换了一茬又一茬主人,如今多年没有使用,远远掩藏在树林里,一副颓相,很是落寞。去年大宅新换了主人,主人打算拆掉它,新建一座安妮女王时代的老房子,引起了周围邻居的抗议。

经过阿什庄园的树林。简在给姐姐的信里开玩笑说,“你对我可能会被赫尔伯特太太的仆人在灌木林谋杀的事几乎无动于衷,我真想告诉你我有没有被杀”(1799年1月8日)。

经过迪恩大宅(Deane House)。奥斯丁牧师同时也担任迪恩教堂的牧师,搬去斯蒂文顿之前,他和妻儿住在迪恩村。简常常来迪恩大宅吃饭、跳舞。有一次她遇到了一位莱福德太太,这位太太“过于喜欢当寡妇的状态,所以打算再次守寡。她即将嫁给一位芬德尔先生,是格洛斯特的银行家,财产丰厚,但比她本人老得多”(1801年1月8日)。

从迪恩大宅折向西,穿过田野往欧弗顿村走。走到太阳西下,圆月东升,丘陵和树木的阴影慢慢盖满原野。教堂的钟声响起,不知道是哪一座教堂在敲钟。在空旷的原野上,钟声格外悠扬。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2我再次站在欧弗顿村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准备去简的第二个故居,乔顿乡舍(Chawton Cottage)。

奥斯丁一家在斯蒂文顿生活了30年,“一定很快乐,很兴旺。家里没有亲人去世,因此很少感到悲伤”,奥斯丁-利在《简·奥斯丁传》中写道。悲伤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据说,听到父亲毫无预兆地宣布搬离斯蒂文顿老宅的决定,简当场晕倒。像婴儿时被送去寄养,童年时两次被送去寄宿学校,25岁的简再次被迫离开了家。

搬家前收拾家当,简在信里和姐姐讨论,是不是把床、餐具柜、彭布鲁克餐桌(左右有折叠翻板,中间带小抽屉的桌子)一起带走,但估量了一番,发现麻烦和风险大于好处,最终,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拍卖了。欧弗顿村的每一家客栈里都摆了一份题为“欧弗顿邻近的斯蒂文顿牧师住宅家居用品”的拍卖清单。清单上的物品包括齐彭代尔式的家具、200册书、一架钢琴、一套舞台布景、地球仪、显微镜、大量著名作曲家的乐谱收藏、全套韦奇伍德餐器等等,拍卖日期为1801年5月5~7日上午11点,地点在斯蒂文顿牧师住宅。

拍卖前两天,奥斯丁夫妇和两个女儿从欧弗顿村的白鹿客栈坐上马车,前往巴斯。巴斯是奥斯丁牧师和妻子举行婚礼的地方。走的那一天,“天气十分迷人,几乎没有一丝尘埃,极其令人愉悦,有三英里路我们几乎没有开口说话”(1801年5月5~6日致姐姐的信)。

奥斯丁牧师的父亲生前没有为儿女做好安排,导致他和姐姐小小年纪投亲靠友,完全凭动物本能生存;他同样没有安排好身后事,1805年在巴斯匆匆离世,留给亲人微薄的收入和无处安身的生活。简不喜欢巴斯,离开巴斯带给她“多么愉快的逃脱感”(1808年6月30日~7月1日致姐姐的信)。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姐姐、好友玛莎·劳埃德要么租越来越小的房子,要么寄人篱下。她变得消沉,懒于创作,每每提笔写小说总是半途而废。疲于奔波的日子一直过了八年,直到1809年搬进乔顿乡舍,她终于住进了一所不会被夺走的房子。

乔顿在斯蒂文顿的南边,两地相距16英里。看似路途不长,但因为两地间没有直达的公共运输系统,不管坐火车还是巴士,都要绕行一大圈。我先从欧弗顿向东坐公交车到贝辛斯托克,再换乘公交车往南到奥尔顿镇(Alton),最后步行一英里,前后折腾了三个小时。不过比起简用了八年时间,我这三小时旅途中遇到的下错站、误点、路线规划不当等麻烦,只不过是旅行攻略避雷的谈资,轻薄得不值一提。

从奥尔顿镇的主街,穿过一条繁忙的主干线A31公路,进入乔顿村。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3乔顿村有记载的历史可追溯至1086年的《末日审判书》,当时村里的人口只有33人,是贵族的领地。如今乔顿村的规模也不大,人口始终没有超过500人。13世纪有贵族在乔顿建了庄园。16世纪奈特家族拥有了这片土地,1585年修建了今天所看到的乔顿乡邸(Chawton House)。乡邸从未被出售过,代代相传,直到1987年,传了17代,而且继承人都以乔顿乡邸为主要居住地。1987年,乡邸建筑被慈善组织租下,改为图书馆和国际女性文学研究中心,藏有大量奥斯丁文献资料,是奥斯丁的研究重镇。

奈特家族的继承人如果没有后裔,会从亲戚家过继子嗣,条件是改姓“奈特”。简的三哥爱德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托马斯·奈特夫妇收养,奈特夫人是奥斯丁牧师的远房表妹。1797年,爱德华继承了乔顿庄园,乡舍是属于庄园的周边地产之一。

乔顿村在中世纪的朝圣者之路上。西南部的信徒们从温切斯特前去圣城坎特伯雷,要经过乔顿和奥尔顿镇。乔顿乡舍位于村子中央,毗邻一个三岔路口,从伦敦去温切斯特和南部港口城镇戈斯波特的路正好在房前一分为二。乡舍做过农户住宅,被改为客栈期间发生了两起谋杀案,爱德华便收回了乡舍,租给当地的地方长官做寓所。为了让母亲和妹妹生活安稳,他决定把乔顿乡舍送给她们。

从奥斯丁的信件中可以知道,1808年她们开始计划定居乔顿乡舍的事宜,奥斯丁夫人甚至开始采买瓷器了。奥斯丁-利记载了爱德华对房子的改造:他担心过往马车行人的嘈杂声音影响母亲妹妹的起居,便把起居室里临街的窗户封住,改成书柜,另在面对花园的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户。他又合理种植树木,利用灌木修出进出的小路,建起围栅,把马路隔在外面,既防止了冲出公路的马车撞上房子,又给女眷们创造了活动的空间,别有情趣,室内布置得也非常讲究,“舒适宜人,特别适合女士居住”。

1809年7月,母女三人和玛莎搬进乔顿乡舍,过上了节奏稳定的生活。简每天清晨弹钢琴,早餐后大家各自忙家庭事务,缝纫补衣、写信回信、烹饪酿制、园艺劳作、采摘花卉蔬菜。稍晚一些,要么步行前往奥尔顿镇购物、拜访邻居,要么在家中接待来访的客人。乡间通常在下午3点左右吃正餐,饭后大家聊天、玩纸牌游戏和品茶。晚上,围坐在炉火旁,在烛光下朗读书籍或玩客厅游戏。如果有访客到来,家具会被移开,腾出地方即兴跳舞。

奥斯丁-利描述爱德华,身材矮小,有一双如其妹妹卡桑德拉一般深邃的黑眼睛:“非常可亲,对身边所有人都和蔼宽厚,而且也充满了幽默感和活力。”妻子难产去世了,他带着10个儿女住在半英里外的乔顿乡邸,与母亲妹妹往来频繁,两个妹妹帮他分担了很多养儿育女的重担。奥斯丁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很亲密。简的子侄辈人数可观,有30多个,她是孩子们可亲有趣的姑姑。侄女安娜曾回忆乔顿的生活:“那是一种非常宁静的生活,但她们非常爱读书,除了打理家务,姑姑们还会去救济穷人,教女孩男孩们读书写字。”

简的文学创造力空前爆发,完成了六部小说的修订、创作和出版,又开始写长篇小说《桑迪顿》(Sanditon)。最重要的是她越发自信,勇于捍卫自己的创作风格,“用玩笑和幽默的方式避开对自己自由的攻击”,奥斯丁-利写道。

摄政王(即后来的乔治四世)的图书管理员詹姆斯·斯塔尼尔·克拉克建议她,多花笔墨写写英国“牧师的生活习惯、性格和热情”,“描绘出我心目中的英国牧师”,或者写一部“描述威严的科堡宫的历史传奇”,并将作品献给利奥波德王子——即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他曾与英国王储夏洛特公主结婚,公主难产去世后,他又促使自己孀居的姐姐与英国爱德华王子结婚,生下的女儿是后来的维多利亚女王。

简如此回复克拉克:“我完全清楚一部历史传奇,以科堡庄园为背景,也许比我写出的乡村家庭生活画面更能获益或更受欢迎。但我既写不了史诗,也写不出传奇。除非性命攸关,我无法严肃地坐在那儿写一部严肃的传奇。如果必须让我保持严肃,绝不能轻松地嘲笑自己或别人,我肯定在写完第一章之前就已经悬梁自尽。不,我必须坚持自己的风格,以我自己的方式继续。虽然我也许无法再获成功,但我相信以其他任何风格一定会完全失败。”(1816年4月1日)

乔顿乡舍,这栋有500年历史的红砖房,如今成为全世界“简迷”的圣地。奥斯丁-利曾建议简的仰慕者不要来此朝圣,因为自1845年卡桑德拉去世后,“这栋房子已经被分隔成很多个公寓房间,租给工人居住”,面目全非。1949年,这里首次作为“简·奥斯丁故居”向公众开放。现在房子部分对外开放,还原了简当年生活的场景,每年有四万人前来参观。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4简·奥斯丁纪念馆的庭院里,洋溢着乐观轻松的氛围。院子里摆着彩色躺椅,有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还有几个穿着乔治时代服装的简迷在穿梭着拍视频。这是简喜爱的花园,她在花园里为季节变换、花朵盛放与果实累累而沉醉。她在信中为春天的花园欣喜,“我们那棵长在杉树脚下的小牡丹刚刚绽放,看上去非常漂亮;整片灌木花坛的边界很快就会因康乃馨和香石竹而变得缤纷多彩,当然还有已经盛开的耧斗菜”(1811年5月29日)。

馆内,楼上楼下10个房间里的展品一件不漏地看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至少可以解开两个疑惑:简的身材苗条纤细,身高有170厘米,是高个子,衣服尺码相当于今天的4号和6号;令人生厌的柯林斯牧师,原型之一是简的姨表哥、自负又不通人情的牧师爱德华·库柏。三嫂难产去世后,简给姐姐写信说,“我已经给爱德华·库柏写了信,希望他不要给我可怜的哥哥寄一封残酷的安慰信。”(1808年10月15~16日)这让我想起《傲慢与偏见》里莉迪亚与威克姆私奔后,柯林斯牧师写给贝内特先生的那封冷漠、伪善、滑稽的“残酷安慰信”。

在一楼起居室,1813年1月27日,《傲慢与偏见》正式出版的前一天,简收到了她的第一本样书。当天晚上,她第一次朗读了《傲慢与偏见》的正式出版版本。她没有告诉邻居家的本小姐作者的身份,给她读了第一卷的一半内容,“她被逗乐了,可怜的人儿!……她的确看似很喜欢伊丽莎白。我必须承认,我认为她是至今出版过的书籍中最可爱的人儿,我不知道该怎样忍受那些连她都不喜爱的人”(1813年1月29日致姐姐的信)。我更愿意相信朗读时她坐在屋角的一把桃花心木靠背椅上,这把椅子是少数几件从斯蒂文顿老屋带来的家具。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5另一间兼做餐厅的起居室里,最引人注目的展品是窗边那个著名的十二边形小桌子。几乎每个参观者都会在桌子边驻足良久,毕竟她那掩人耳目的写作方式已经成为简迷人人皆知的轶闻。家里人都不清楚简为什么会用这样一张小桌子,也许它不起眼的样子正适合她安静、低调地写作。她写作喜欢用小尺寸的纸张,像《桑迪顿》的手稿尺寸仅为12厘米×19厘米,可能不需要太大的桌面空间。这张桌子很轻巧,简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挪动。她的视力不好,窗户朝东,过了中午房间就会变得昏暗,因此她把桌子放在窗边可以有更好的采光。简去世后,这张桌子留给了家族仆人威廉·利特尔沃斯,1913年它回到简的三哥爱德华的奈特家族,1957年被赠予简·奥斯丁协会。

二楼的卧室,是简和卡桑德拉共用的。简的一生都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没有书房,和姐姐同住一间卧室。加拿大重要的女性作家卡罗尔·希尔兹(Carol Shields)评论奥斯丁时说,“严肃小说的真正主题不是‘时事’,不是正在发生的战争或政治事件,而是个人对真正家园的追寻。无论在小说还是生活中,芸芸众生大多都有背井离乡的经历。对于简·奥斯丁的小说中的人物而言,由于命运的误导或误派,使得无论是本义还是喻义上的家园都变成内心无限渴望却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生命的最后八年,简的生活不再呈现破碎状态,这让她心理上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追求隐私,这超前于她所在的时代。她喜欢去哥哥家的庄园做客,喜欢去野外漫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她单独待的地方,可以保障她不被打扰。在乔顿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各种意义上的家园。

希尔兹提到的“家园”正是“女人该有的一间屋”。乔顿乡舍的房间足够多,简本可以实现“有自己的一间屋”的愿望,但她坚持和姐姐合住一间卧室。她对“一间屋”的理解已超越了一间屋。搬进乔顿时的姐妹俩,一个37岁,一个34岁,是被当时的舆论归类为“老处女”的另类。她们似乎也有意迎合了这一形象,穿着打扮早于同龄人,显得格外老成,也比其他未婚女子更早开始戴帽子,简总结说“我必须告别年轻”。面对现实她们也会流露出失落,但更多的是越来越坚韧与强硬。简在1813年11月的一封信中称她和卡桑德拉为“可敬的女战士们”,这不妨看作一个暗示:面对人生艰难时除了展现出坚强,别无他法。简的精神世界里,卡桑德拉是最坚固的支柱,她们互相鼓励,彼此是忠诚的盟友,共享一个精神家园。

简去世后,卡桑德拉和母亲仍住在乔顿乡舍。她们去世后葬在乔顿乡邸旁的圣尼古拉斯教堂墓园,母女葬在一起。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6姐姐卡桑德拉陪着妹妹走完了生命的路。

1817年4月,简的病情加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27日她写下简短的遗嘱,将一切留给“最亲爱的卡桑德拉姐姐”。5月24日,在她的医生贾尔斯·莱福德的关照下,姐姐带着她来到温切斯特,希望得到更好的治疗。

她们住在学园街8号。这栋朴素的白房子位于男生寄宿学校——温切斯特公学隔壁,至今仍是公学的校产。“我们的住所非常舒适。我们有个整洁的小客厅,从弧形的窗户可以俯瞰贝尔博士的花园。”(1817年5月27日致侄子詹姆斯的信)之所以住在这儿,是因为简的10多个侄子曾在温切斯特公学上学,她常常来看望孩子,每次都住在这栋房子。此次来求医,仍然选择住在熟悉的地方,哪想到这一来就回不去了。

她备受折磨,卡桑德拉给侄女范尼的信中写道,“她说她无法告诉我们是怎样的痛苦,她极少诉说具体的疼痛。当我问她是否想要什么,她的回答是她只想死去。……她的声音变了”(1817年6月18日)。除了死亡,我什么都不想要,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1817年7月18日的凌晨4点30分,简在姐姐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7她灵魂归天的地方距离安葬她肉体的温切斯特大教堂很近。为她送葬的人走过同一条街上的11号,威尔斯书店。书店开业于1729年,号称是英格兰最古老的书店。奥斯丁家族是威尔斯书店的老客户,从奥斯丁牧师开始就在书店里设置了账户,简也常常来买书,1798年她写了一篇《威尔斯书店购书记》。

书店的橱窗里,摆了一尊简的青铜雕像:她坐在著名的写字桌前,弯腰伏案,手握鹅毛笔,专注地写作。这是2017年简·奥斯丁去世200周年时,温切斯特雕塑家罗伯特·特拉斯科特(Robert Truscott)的作品。这尊雕塑当年曾摆在温切斯特大教堂奥斯丁的纪念牌位前,引发了争议。因为这件雕塑别有意味地选择了“低头”的形态。雕塑家说:“这尊雕像避开了观者的目光,也避开了关于她外貌的争议,我希望奥斯丁会赞同我的想法。”

今年10月,温切斯特大教堂将揭幕另一尊简的雕像。这一次,简以正面示人,面带权威,头戴她著名的软檐帽,站在她那著名的小桌子旁,抬起脚尖,似乎听到了有人进来,要去关门。雕塑家马丁·詹宁斯(Martin Jennings)说,他要表现奥斯丁的道德观和文学的力量。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81817年7月24日,简的葬礼在温切斯特大教堂举行。教堂北侧地面上,有她的墓碑。很好找——每个人都会停下脚步的墓碑即是她的安眠之处。墓碑的铭文只强调她无瑕的美德、虔诚的信仰、深厚的亲情,没有一个字提到她是作家。

简去世时,虽然《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已小有声望,但远远没有达到同一个教堂里安葬的作家伊萨克·沃尔顿的文名。况且她没有婚姻,没有贵族身份,怎么能有资格葬在温切斯特大教堂,与古英格兰王国的国王和王后、大主教们为伴?教堂的志愿者告诉我:她的父亲、大哥是英格兰教会的牧师,家族属于中上层教士阶级,具备一定的社会声望;此外她的四哥亨利人脉广泛,与温切斯特大教堂关系密切,帮她安排了安葬事宜。

要葬在大教堂里,通常需要教会高层批准。简是虔诚、坚定的信徒。她的多位家人在教会任职,她的书信和小说中,经常出现“教堂”。搜索她的全集,会发现她用了150次“教堂”这个词。教堂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促成了教堂方面对她的宽容。在汉普郡,寻找简·奥斯丁的乡村191900年,由公众集资,在她的墓碑上方教堂为她建造了一扇纪念彩窗,并竖了一块黄铜纪念牌位,明确承认她是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其著作为众人所知”。这金光闪闪的荣耀,怕不是低调的简所愿意接受的。但她一定认可牌位上最后引用的《圣经》中的一句话:“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

〔本文引用的简·奥斯丁作品译文均为译林出版社孙致礼译本。参考资料:《简·奥斯汀书信集》,汪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英)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简·奥斯汀传》,岳玉庆译,江西教育出版社;(加)卡罗尔·希尔兹,《简·奥斯丁》,袁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松风,《简·奥斯汀小传》《简·奥斯汀年表》,见《傲慢与偏见》,松风撰,作家出版社〕

汉普郡
简·奥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