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
作者: 赵大河
站台是个洒泪的地方,至少对我和家人来说是如此。仿佛在站台的某个地方藏着一根看不见的针,只要我们一到站台上,这根神秘的针就不知不觉地刺破我们的泪囊,使我们的眼泪像大雨天房檐上的雨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
不管是在南阳,还是在北京,只要有离别,就有眼泪。起初几次离家来京,我都是在儿子睡觉时或者在儿子去邻居家玩耍时悄悄走的。虽然事后儿子免不了会哭一两场,甚至睡梦中还哭着要爸爸,但我已经顺利地离开了家。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则不同,儿子既不睡觉,也不去邻居家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好像知道我晚上要走。他是怎么知道的无关紧要,关键是他小小的心灵怎样承受这件事,或者说他打算怎样阻止这件事。这是一件他不愿看到的事,又是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同时还是一件他自感无力阻止的事。但他要阻止,他不能让他亲爱的爸爸远行。他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单人独骑守住关隘——房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他的脊背紧紧抵着房门,说:“我不让你走!”神情那么严肃,语气那么坚决!他自己承担了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啊!我的心情既焦急又伤感。站在儿子的角度想一想,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我抱住儿子,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的衣服吸去我的泪水。同样地,我的衣服也吸去了儿子的泪水。只有让眼泪流一流,我才能说出话来。我给四岁的儿子讲道理,讲远行的意义,儿子流着泪听我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但我清楚他理解了我的行为,或者说他明白了我的远行是不可更改的。也许他认识到他继续阻止会使大家都陷入伤感之中,也许他不想让我也那么痛苦。离别的确是痛苦的,每次都是如此。儿子答应放我走,我答应让他到车站去送我。
侄儿专门开车来送我,妻子和儿子坐上车送我到车站。晚上十点多的火车,我们到车站时约九点半,乘客还没开始进站。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位把车停住,下车就站在车边等待。
还是这个车站,我每次回家,妻子和儿子都在这儿接我。那时的心情与现在的截然相反。我在站台里边,妻子和儿子在出站口外边。我们互相张望,互相在人群中寻觅,怀着同样的兴奋、激动和喜悦。儿子总是在他妈妈怀里,让他妈妈抱高一些,再抱高一些,以便他能看得更远。当他看到我时,他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笑容是多么甜蜜和光亮啊,虽然那里灯光昏暗,我仍看得非常清楚。我的脸肯定像镜子一样也映出那样的笑容。我们只是笑,笑中包含了一切,与亲人重逢无疑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雨丝从苍茫的天上织下来,织出更伤感的气氛。我抬头看看天,什么也没看到。天上会有什么呢?只有雨丝,那些落在我脸上的一根根雨丝。雨也落入眼睛中,使眼睛变得更加潮湿。我让他们回去,因为下雨了。儿子首先不答应,他一定要看着我进站。我们站在小雨中,这是夏天很少见的温柔的小雨。夏天更常见的是激情澎湃的大雨,也许小雨只是个序曲,大雨还在后边呢。黑沉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好像是直接压在我们的心头上。
开始进站了。我蹲下来,再次拥抱儿子。我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我们的脸贴在一起。小雨把我们的脸都弄得潮乎乎、凉丝丝的。我感到一大滴雨落下来,落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然后是一股温热的小泉,像虫子一样在我脸上拱,仿佛是在选择道路。我拍拍儿子的脊背,把他抱起来,交给他妈妈。我拎起行李,加入进站的人群中。因为不争气的眼泪,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队列外与我平行着往前移动。只是在进站时我才匆匆抹了一把眼泪,回头朝他们挥手。在这个嘈杂的场所,儿子的哭声像一面旗帜在人群上空飘扬。
“爸爸——”这喊声久久回荡在我耳畔,即使隔着辽阔的空间和久远的岁月。
(先君子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你可以飞翔》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