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教”父母指南

作者: 张皓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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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成长,其实可以从他与家人联络的频率中看出来。我想起到北京的头两年,几乎每三天与我妈通一次电话。那个时候,刚离开故乡,稚气未脱,与家人说闲话、唠家常,自然毫不费力。后来几年,受他乡环境浸染,动辄脱胎换骨,几年光景就有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这些伤筋动骨的疼痛我很少向父母提及,筛选后能聊的话题不多。我妈问我:“你是不是报喜不报忧?”我说:“报忧你能给我解决问题吗?我还要反过来安抚你容易激动的情绪。”

那些吃喝拉撒的琐事,经不住三天一个电话,通话的间隔变成五天、一周……我妈发来无声的抗议,那是一篇转自微信公众号的文章。不知道是哪国专家的研究,说人们沟通中的信息,实际上只有百分之七通过语言传递,百分之三十八通过语气传达,而身体语言占到了百分之五十五。我会意,自此我们的沟通方式从发语音消息变成了打视频电话。

父母的样子不能细看,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父母。每一道皱纹都长在我的心上,每一根白发都刺在我的眼里,每一次操作手机时,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都打在我的情感软肋上。尽管与父母相处,就是要克制一点感性,但还是抵不过对他们不断加深的思念。

我一向认为与父母相处需要“调教”。首先是用经济独立来宣告自己已经成年。

如果一个步入社会的人,还在主动或被动地伸手接住父母递来的钱,那在父母眼里,亲子关系都还是与小孩子博弈的供需关系。有一年过年——那时我已经出版了三本书,算是踏入经济独立的门槛——吃年夜饭时,按照我爸的要求,晚辈们要逐个起立说祝酒词。在发言之前,我给桌上的每个亲戚都包了红包,尽管数目不大,但那次发言我比任何一次都有底气。我聊人生,希望所有人活在当下,今后大家都照顾好自己。所有人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听得很尽兴。

那种情绪很复杂,每个孩子用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到大人的关注,有时是想多讨一颗糖,而有时,只是想让他们认真听自己说话。这样的注视来之不易,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终于等来了他们眼中我真正的成年。

“调教”的另一个阶段,是告知父母你的边界,亲情不可切割,但是生活需要切割。

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们。我们既经历过思想的匮乏,情绪的无处发泄,又要接纳身体里膨胀的自我,那些逆耳忠言劈头盖脸地降临,让我们成为体面、善良的矛盾综合体。生活中徘徊的振奋和沮丧,像一场幻梦,醒来后还要自己擦干眼泪。以上种种,父母都没有参与,他们也很难理解,这不是靠耐心沟通或者一片孝心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世界,会越来越看见和尊重每一个特别的人。但父母看不见特别,你说人要有自我,他们听不懂。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为环境让步,为别人工作,为别人考虑。有了你之后,又只会围着你转,追求自由这件事本身就不自由。

书上说,身为父母、配偶、被爱之人的你,别让你的爱成为黏合的胶水,而要让它成为磁铁。先是相互吸引,然后反过来相互排斥,以免那些被吸引的人,误认为他们必须黏着你才能活下去。这其实是一种伤害。

人人都要渡河,水花不断溅起,人真的够累了。有权利让你开心和难过的,只有你自己。所以将你的边界、不想被打扰的生活半径、会伤害到你的言论,都要明确地告知父母,甚至要奔着会大吵一架的后果去说。场面或许难看,但爱就是一场磕碰,他们如果爱你,即使永远不理解,也能看到你的态度。

“调教”的最后阶段,无法选择父母,就选择放过自己。

我妈的性格比较偏负面,凡事容易往坏处想,她也常说自己嘴笨,总是口是心非。最戏剧性的一次,她还在我面前掉眼泪,说自己是个失败的妈妈。我爸的性格是另一个极端,过分乐观。我特别喜欢与我爸抬杠,在日常生活中与他斗智斗勇。有一次,我爸杠不过我,往家庭群里连发好几张他们在公园拍的游客照,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点开看,飞舞的丝巾底下,是眼睛都没睁开的我妈,他绝对是我妈的头号“黑粉”。

我性格中的明媚与忧伤,在了解他们之后越发清晰,父母的结合,塑造了现在的我。近几年,“原生家庭”这个词被频繁提及,好像一个人所有的性格缺陷和不幸福都可以推给原生家庭。我见过真实的受困于原生家庭的例子,最残忍的莫过于要接受父母其实不爱你的现实。那道血淋淋的裂缝,日后再多的爱和歉意都无法填补。我有时悲观,自我剖析的时候,也想从父母身上找原因,但我这个年纪都已经可以组成新的家庭了,还从原生家庭找原因,着实有点不靠谱。原生家庭的“因”你无法更改,但是那个“果”你可以接住并尝试扔掉。

二〇二二年我的记忆很混乱,源于生活的一地鸡毛。可叹又可笑的是,我与父母就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回成都,外公突然发高烧病倒了,全家都在照顾他。那时药店买不了感冒药,只能去医院。前后折腾了一天一夜,外公终于吃了药,在我家睡下了。那晚我们轮流照顾他,我爸累了一天,很快传来他睡在沙发上发出的呼噜声,我妈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直直地望着外公房间的门,眼里已然没了神。我能感受到她的无助和慌张。

清晨,外公终于退了烧,我们在厨房忙碌,准备给他煮养生粥。我爸洗着菜,笑着问我:“等我们老到走不动路,你会不会这样照顾我们啊?”我开玩笑说:“你们身体那么好,可能反而是我比较需要你们照顾。”我妈举着铁勺,抢过话:“别说照顾,就算现在是枪林弹雨,我也会拼尽全力挡在我儿子面前。”

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次见面,是我在重庆开画展,他们来了,结果忙前忙后连饭也没有一起吃一顿。当晚我与主办方庆功,没想到酒精中毒,呕吐到第二天,下床都困难。他们来酒店照顾我,喂我吃了药,我妈坐在床边,看我疲惫的样子满脸心疼,还拨弄起我的头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年身子弱了,白发疯长,全被我妈看在眼里。她不停地念叨:“儿子怎么转眼这么大了,好难过,好难过。”

我不是矫情的人,说这是遗传了他们的少白头。有些话,我当时没有说出口,不想将外面世界的难处告诉她,她解决不了,说了她只会睡不着觉。我们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对方,她眉间的川字纹还是很深,脸颊的肉下垂了一些,怎么就老了这么多呢?我明白我妈说的难过,我们都在以对方不易察觉的速度衰老,只是他们衰老得更快一点,身体一卸力,扶住了时间的肩膀。养育一个孩子,最终是完成一场盛大的告别。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爱对方,也都在以互相推开的姿态,表达我们内心对失去的害怕。

“调教”父母的“调”,是往一碗热汤里调味,淡了加点盐,咸了加点水;而“教”,是不断提醒他们,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那时谁都可能离开他们,但我们一定都会陪在他们身边,喂他们喝完这碗我们共同熬了一辈子的热汤。人是爱的容器,记得我爱你。

(梁衍军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抬头看二十九次月亮》一书,本刊节选,马明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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