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学教摇滚
作者: 老温 李雨凝〔编者按〕今年48岁的老温在北京一所重点中学教书,他是一名历史老师,也做过超过20年的班主任。在网上,他是西祠胡同论坛“大西洋驿站”音乐版块的版主。两个身份的交叉点,是老温从2000年开讲、持续至今的摇滚乐选修课。25年间,超过500名学生选修过“摇光滚影——现代影音文化”这门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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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摇滚课诞生,当时没有拿证书、申报项目、评优这类想法,只是因为学校下发通知,鼓励老师们开设选修课。我那时参加工作刚两年,年轻气盛,天天穿印有约翰·列侬等摇滚明星头像的T恤,脑子一热,就报了名要教摇滚课。一轮评估结束,批下来3门选修课,摇滚课位列其中。
不管怎么样,我完全是出于热爱才教摇滚课的,既然申报成功,那就干起来。正式开课前,我还稀里糊涂地被叫去给全年级讲了一节试听课。当时就是简单按时间顺序把摇滚乐队罗列了一下,毕竟我还是个历史老师,但除此之外,可能连音乐类型都没有区分,我就是把我觉得最好的都摆出来了。
最开始上摇滚课的几年,我一直是用文档列一个表格,左边是专辑封面,右边是介绍文字和经典曲目,每节课我就拿着这个文档给大家捋。那时候也没有笔记本电脑,为了给学生播放歌曲,我就背着一书包磁带,手里拎着录音机去上课。后来,教室里的电脑有光驱了,但那时候新技术时灵时不灵,CD有时候播放不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背着大书包,拎着录音机去上课。最早一批学生对我的印象,基本是背着大黑包、穿着乐队T恤走在校园里。
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琢磨这门课到底该怎么上,最后算是遵循了西方现代音乐史的脉络,以“爵士轻音”为例,先上溯到新航路开辟和三角贸易,再从南北战争、种族隔离、黑人民权运动说开去,将布鲁斯、拉格泰姆、布基伍基和迪克西兰等音乐类型穿插其中,最后落在新奥尔良爵士乐,这是爵士乐最早的篇章。
后面就到了摇滚乐的诞生。但我不会一上来就讲猫王,我会从偷袭珍珠港开始,讲战后美国经济繁荣、婴儿潮、垮掉的一代……这些都是摇滚乐诞生的时代背景。交代完20世纪五六十年代摇滚乐的诞生,我又会讲“英伦入侵”,再到七八十年代的朋克、雷鬼、金属等,都会结合一些相关历史事件作为时代背景,然后是与近现代科技史的发展交织在一起的电子音乐史,最后一讲再回到根源的蓝调专题。
课程设置上,我有一点私心,一个是我跳过了鲍勃·迪伦的专题,因为挚爱,不舍得讲;另外一个,就是校园民谣,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时代,也和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联系最为紧密。说到底,我讲的还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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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那几年,我的摇滚课绝对是超前的,信息量也巨大,大部分学生是在我的课上才第一次系统地了解摇滚乐,他们之前对此完全陌生。上课时,第一件事是关灯,这样才能专心听音乐。每节课的开头必然会展示一张名叫《听无偏见》的专辑封面,我告诉学生,这是我希望这堂课能传达给他们的信息。
上摇滚课的第一年,我碰到了一个学生。她是其他人眼中的“问题少女”,总是独来独往、不服管教,学校教育处经常找她谈话。最后他们也没了办法,知道她可能喜欢听摇滚乐,我又开了这么一门课,就过来找我帮忙,看我能不能跟这个孩子聊聊。那一次,我跟她聊了很多与摇滚相关的事情。后来,这个学生就能听进去我说的话。我觉得她对学校的态度可能就此改变,她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
“小老虎”也是我最早的毕业生之一,他的叛逆有时让老师头疼。当时有男生淘气,故意将女同学书包里掉出来的卫生巾贴在墙上,很多人在那里围观、起哄,最后是他走过去揭了下来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一刻,我觉得他远比很多所谓的好学生更加正直和勇敢。有些人喜欢用简单的好或坏去评价衡量学生,其实有失公允,很多学生只是在青春期表现得更叛逆,只要所做的事情不违法,不伤害别人,我觉得还是应该宽容。
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在上演。有个叫伍迪的学生曾在一节课后拿走了我的一张CD,他现在在巴黎,做着一份和音乐不相关的工作。另一个最近毕业的孩子,现在在北大学德语,我前几年录了一个和摇滚有关的专题节目,片头的电吉他全是他帮忙弹的,前两天他还挣到了人生第一单做乐手的钱。
还有一个我很看好的孩子叫小邵,他当年读的是文科实验班,大学毕业后做了记者,后来转行了。我们最近又取得了联系,我对他说:“我原来一直很看好你,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在微信里说:“老师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说:“不会,教你们课的那几年我特别开心,每上一节课,你们就长大一点,教室的空间被越挤越小,这也是成长的过程。我像导游一样把你们接过来,又带着你们转了一圈,在这个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3年看到了这么多全新的东西,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
现在这门选修课的学生名额一般是20~30人,一学期上十五六节课。我记得报名人数最多的一年,一个年级有近250人,我特别骄傲,但也没办法,只能按成绩单的排名收录,最后满额收了40人。今年是29人。我知道,有一部分学生是冲着这堂课没有作业和考试,还能听着歌写其他课的作业来的。比如,最近要期中考试了,有的学生就在下面写作业,但我也没去打断他们,我不是那种较真的选修课老师。
这些年,我们学校的选修课逐渐从3门增加到十几门、二十几门,前几年做了一次统计,是50多门,这个学期更是开了90多门。说实话,只有3门选修课的时候,摇滚课显得有点多余,但现在90多门课里如果没有这样一门课,那一定是有缺憾的。
我像是一块活化石。我们学校最早开设选修课的老师只有我还在坚持,另两位老师都已经退休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往后10年、20年,我希望自己还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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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年年这么教着,变化发生在各个方面。比如,新高考改革后实施的选课走班,一个行政班的学生除了三大科和班会,都要去不同的教室上课,后来选修课越开越多,教室一度都有点排不开。这件事虽然有它的合理性,但一个班需要有集体凝聚力,没有了相对固定的场所和学习伙伴,过去的班级氛围彻底消失了。2019年是我最后一次当班主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时代可能过去了。
这个意义上,摇滚课成了我和学生的“私人空间”。现在的孩子,能来选我的课,其实很不容易,这二十几个学生相当于牺牲了他们的学习时间,来听我讲摇滚。这件事对我来说,压力逐年增加。现在学校抓高考、抓分数,是很现实的事,但我也坚信考试不是人生的全部,特别是孩子,他们未来的发展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对现今的摇滚课来讲,我更多是想体现对这种无限可能性的尊重,哪怕孩子们后来不从事与摇滚相关的工作,但他们也要知道摇滚是什么。
最开始那几年上摇滚课,主要起到一个开阔视野的作用,那时候懂乐理、摸过乐器的学生很少。但这些年不同了,时代在进步,现在的孩子从小就接触新事物,对摇滚多多少少都懂一些。那在上了25年之后,这门摇滚课又能给现在的孩子带来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现在各种音乐就在手机里,随时能听,学生们听的种类也杂,摇滚乐反而变成了一个守旧的东西。他们确实还是孩子,很多我在课件里面留的暗线,关于摇滚乐所倡导的平等、和平、反战理念,他们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听听就过去了。但我觉得,哪怕当下的影响有限,只要这种影响是积极的,就还是要做下去。
换个角度想,他们在某些时候也需要这种东西。有一年我当班主任带毕业班,班里有一个孩子压力特别大,一天趁着其他老师下班走了,我就带他回了办公室,把电脑音响开到最大,给他放了一首狂暴的重金属摇滚乐,又给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空瓶子、纸,我说待会儿我出去,这首歌有5分钟,这期间你干什么都行。我听到他在里面一阵乒乒乓乓,歌播完了,我进去问他好点了吗?他说好多了。我说行,把这一地的矿泉水瓶和纸打扫干净。
后来,他高考考了班级第一名。另一个孩子在大三时,给我寄来一封手写的信。他说,上了大学,了解更多的事之后,再听我当年给他们放过的歌曲,他才慢慢理解了里面更多的东西。
如果你问我人到中年,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还能保持一种摇滚精神吗?我觉得可以,摇滚不是一种形式,不是穿件皮衣就能领会的。这个时代的孩子还需要摇滚乐吗?我想答案也许和我当年在摇滚课上种下的种子一样,不见得能立刻发芽,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以及环境的改变,但最终还是能长出来。
人的命运写在歌里,终点是确定的死亡,但中间我们选择怎么活,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要享受这个过程。哪怕最后留下的只是一段和着歌声进入梦乡的回忆,灿烂涅槃也好,隐入尘烟也罢,起码在那个下午我拥有音乐带来的美好。
(银 叶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